令窈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在想你為何因我痛哭。”所幸,咬住唇,沒有將話拋出去。
數秒,她問:“兄長,男兒有淚不輕彈,對不對?”
“對。”
“若是落淚,該是為何原因?”
鄭嘉和神情一怔,轉過眸子凝視她,片刻方道:“兄長回答不了卿卿的問題。”
令窈想想覺得也是,她不該問鄭嘉和這種問題,主動結束:“是卿卿唐突。”立馬換了輕松的話問他:“二姐姐喜歡吃玉樓的包子嗎?待會哥哥記得帶一籠回去給她。”
“卿卿不用掛記他人,自己吃得開心就好。”
自中秋節後,令窈鮮少再去度月軒,而鄭嘉和又深居簡出,她一直沒機會問他是否有吃她送的月團。此時想起來,有些猶豫,卻還是想求個回答,磕磕巴巴問出口:“哥哥,我做的月團,你吃了嗎?”
“吃了。”
令窈心中雀躍,剎那功夫,又跌落下去:“沒吃出病吧?”
“卿卿做的月團,香糯爽口,哥哥嘴饞,多吃了幾個,雖然有些胃脹,但並無其他不適。”
時隔三月的誇贊,令窈卻高興不起來,鄭嘉和扯謊,那東西難吃得很,他竟然說好吃。
“卿卿,怎麼了?”
令窈盯著鄭嘉和一張天生與人為善的臉,心想,上輩子那樣欺負他,他都不曾討好,現在她與他相安無事,他更沒必要討好她,或許他口味奇特也說不定。
“哥哥,前面就是玉樓。”
鄭嘉和掀起軒帷,“我們一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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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經過改制,可供輪椅上下同行,令窈推著鄭嘉和進了玉樓,將樓裡的小食每樣各點一籠,不多不少,剛好花光鄭嘉木給的銀兩。
吃飽喝足後,令窈心情暢快:“熱騰騰的吃起來更可口,難怪店裡生意這般好。”
她說著話,鄭嘉和用巾帕拭去她唇邊油漬,溫潤的聲音似和煦春風:“外面吃食雖美味,但不能貪嘴。”
令窈趕緊移開揉肚子的手,接過鄭嘉和端來的清茶,舔舔嘴笑道:“知道了。”
時辰已晚,從玉樓出來,令窈本想直接回府,不曾想,迎面碰見華府和南府的車馬。
令窈一抬眸,剛好與華朝打照面。兩人大眼瞪大眼,華朝先開口:“喲,這不是小郡主嗎?”
南文英隨後從車內出來,瞧見令窈與鄭嘉和,款款至跟前問好:“鄭二公子。”側身看令窈,半晌才招呼:“郡主。”
令窈點點頭,就算回應了。鄭嘉和謙和有禮:“南姑娘好。”
南文英垂目低眸,柔聲問:“難得見二郎出門,今日怎地有此雅興上街遊玩?”
鄭嘉和答:“陪家中妹妹闲逛而已。”
南文英又問:“二郎方才是從玉樓出來罷?正巧,我聽聞玉樓的蟹包與灌饅甚是美味,也想試試,不知二郎品嘗後,覺得味道如何?是否當得起佳餚的盛名?”
鄭嘉和抬眸瞥令窈,令窈察覺到他的目光,眉頭皺得更深,撇開眼看別處。
南文英:“二郎?”
鄭嘉和含笑,並未回答她先前所問,而是說:“我家幼妹急著回府習書,先走一步。”
南文英神情窘迫,擠出嬌柔笑意:“那就不叨擾二郎了。”
剛說完,華朝衝到前面來,南文英及時攔住她,用眼神示意她切莫胡鬧。
華朝又氣又惱,指著令窈大聲說:“南姐姐,你何必這般客氣,難道你忘記我們進學的事了嗎?她故意讓我們落選,你能忍,我可不能忍!”
南文英喊:“華朝!”
華朝咬牙切齒,礙於南文英的告誡,隻能恨恨地瞪著令窈,既委屈又氣惱,悄聲說:“南姐姐,你今天怎麼了,她並未帶家僕宮人,隻一個殘廢哥哥在跟前,有什麼好怕的?”
南文英蹙眉:“華朝,謹言慎行,鄭家二郎隻是腿疾未愈,並非殘疾。”
華朝難以發泄心中鬱結,怏怏目送令窈離去,忽地視線中發現什麼,神色頓喜,仿佛找到救星,喊:“哥哥!”
不遠處,華晟從酒樓出來,踉踉跄跄的腳步,瀟灑自在,回身望見華朝,揮手示意,又看到令窈和鄭嘉和,當即醉目微斂,手臂動作僵硬。
鄭府送來的鶴,而今還養在他們華府。
不多時,華晟抬步。他奔過去的姿態,猶如一頭野馬,瞋目切齒,怒氣衝衝。
令窈屏住呼吸,下意識找尋逃跑的路線。身處劣勢時,她從不硬碰硬,事後算賬便是,保全自身最要緊。
可是眼前還有個鄭嘉和。
她不能拋下他。
令窈長籲一口氣,認命般張開雙臂,擋在鄭嘉和身前。
第24章
氣急敗壞的華晟最終停了下來,沒有一味橫衝直撞。
令窈緩緩放下手臂。她幾乎能聞見華晟呼出的熱氣, 他停在她跟前一步遠的地方, 個頭高她許多, 居高臨下睨她:“小郡主,好巧。”
對方人多勢眾, 令窈轉了眸子,水靈嬌俏的笑意浮出眉眼:“華大哥哥, 好巧,竟然能在這裡遇到你。”
一聲“華大哥哥”喚出來,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家兄妹情深。華晟驚住,旋即重新打探令窈,視線從頭到尾掃一遍:“郡主真會說笑,我可當不起你這聲大哥哥。”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冁然而笑:“既然華大哥哥說當不起,那就當不起罷, 我一做小輩的,哪能跟哥哥們爭辯。”
這一番話拋出來,無論是姿態還是語氣,樣樣皆挑不出半點錯,仿佛隻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偶遇相識的外府大哥哥, 尋常問候, 禮貌周到。
南文英嘆為觀止, 聯想到令窈之前種種囂張行跡, 竟有些佩服她如今臨危不亂的表現。莫說是八歲, 就算是十六歲的世家姑娘,也未必有她這種能屈能伸的本事。低頭不難,難的是低了頭還能不卑不亢,氣勢依舊。
華朝氣得發抖,喊:“哥哥,你莫要被她迷惑!”
華晟回過神,抬眸望見令窈張著無辜的大眼睛,一副無知孩童模樣,與那日圍場上趾高氣揚的樣子判若兩人。她的聲音軟綿綿,稚氣十足:“我何時迷惑人?難道連喚聲大哥哥都不許嗎?華姐姐未免太霸道。”
華晟微怔,有數秒時間,竟忘了自己為何衝過來。多虧華朝提醒:“哥哥,她送你的白鶴,你忘記了嗎?你從馬上跌下來,她幸災樂禍也就罷了,竟還咒你死。”
華晟徹底清醒,瞪向令窈,冷笑:“是啊,郡主送坐騎之恩,我沒齒難忘。”
令窈淡定自若:“那可是御賜之物,一路從汴梁帶回臨安城,我園子裡統共就兩隻,其中一隻就給了華大哥哥,幼時我曾騎鶴玩耍,心情暢快,念及大哥哥跌傷,定是心中鬱悶,所以送隻白鶴給大哥哥解悶,不曾想,竟被誤解至此。”
華晟劍眉緊皺:“當真?”
自然是假。令窈點點頭,瞄向華晟身後快要氣到暈厥的華朝,語氣關懷備至:“華姐姐,方才你提及進學的事,我倒想起來了,其實,你若真想受孟先生教誨,也不是不可能……”
華朝咬咬嘴唇,神情動容,問:“你是說我尚有機會?”
話音剛落,馬匹嘶鳴的聲音憑空出現,是剛剛華晟出酒樓時吩咐家僕悄悄放出瘋馬,此時馬蹄聲踏踏,被鞭笞過的馬兒從巷子裡衝出來,自令窈的方向而去。
華晟怔忡,他差點忘了這遭事。想下命阻擋已經來不及,隻能稍後隨機應變。
出於本能,其他人紛紛自保逃開,唯有南文英出聲:“二郎,小心!”
令窈回身,觸及發狂的馬兒,大腦轉瞬空白。
馬尚未衝到面前,若想躲,她躲得開。
可是,鄭嘉和躲不開。
鄭嘉和的聲音落入耳中,焦急慌亂:“卿卿,快避開!”
令窈想,她大概是瘋了。
塵土飛揚,鬧聲喧喧,令窈撲到鄭嘉和身上,試圖替他擋下瘋馬的踐踏。撲過去的瞬間,她想起前世替他嘗毒藥一事,那個時候,她也瘋了。
周圍驚叫聲陣陣,人人忙著逃命。
令窈閉上眼,告訴自己,若是命喪於此,就當還債了。鄭嘉和不欠她的,她也不欠鄭嘉和的了。
大概是老天爺自覺欠她,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到來。千鈞一發之際,有誰飛出來勒住了瘋馬。
令窈小心翼翼眯開眼縫,模糊白光中,一襲颀長的青白色身影緩緩而來,淡雅從容,對馬背上御馬的少年交待:“山陽,下去罷。”
令窈驚喜:“孟先生!”
孟鐸踱步,走至跟前,抬手將她從鄭嘉和懷裡提起來:“今日的夜課,算你遲到。”抬眸又望鄭嘉和,觸及他一張蒼白病容,問:“二公子,可有傷到哪裡?”
令窈:“孟先生好偏心,見面就斥我遲到,光顧著問哥哥有沒有受傷,卻不問我是否受驚。”
孟鐸側頭:“你笑成這樣,哪有半分受驚的跡象?”
令窈從未如此感激過孟鐸,他來得太及時,哪怕他現在訓她一百句,她也絕對不回嘴。令窈笑臉盈盈:“先生說得是,是卿卿嬌生慣養,就想獨佔先生的關懷惦念。”
“貧嘴。”
令窈還想再說什麼,孟鐸已經從她身前走過。她剛要跟過去,被鄭嘉和一把攥住。
鄭嘉和顫了手,張皇無促,全然不似平日的鎮定,他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並未說什麼,隻是喚她的小名:“卿卿。”
難得看到鄭嘉和害怕慌張的一面,令窈蹲下身,靠在他膝邊:“兄長,你身體不適嗎?我們即刻回府。”
鄭嘉和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令窈不得不仰起頭:“兄長?”
鄭嘉和黑邃的眼睛幽深似湖,素日溫潤如玉的文雅消失全無,眼神壓得人膽戰心驚,語氣間皆是不容抵抗的強硬:“下次,不用管我,你隻管自己逃命。”
令窈何時見過鄭嘉和這般氣勢,傻傻點頭,點頭過後,回過神,又搖頭,委屈:“兄長怪我擅自行事?”
鄭嘉和的灼灼目光像是要將她燒穿:“卿卿,記住兄長說的話。”
令窈抿嘴,心中有氣,暗罵他不知好歹:“卿卿記不住。”
鄭嘉和手中力道明顯加大:“卿卿。”
令窈抽出手:“知道了。”
正前方,南文英與華家兄妹正往這邊來。華朝嚇得驚魂未定,華晟躲在她身後,腳步踟蹰。
原本是想嚇一嚇鄭家小郡主,就算傷及無辜,也最多傷到鄭家那個行動不能自如的病秧子。
哪想,小郡主竟將庶兄的命看得比她自己更重要。
華朝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壓低聲音:“哥哥,都是你的錯!我隻是想讓你教訓她一下,挫挫她的威風,你怎可放出瘋馬傷人,若是她今日有個三長兩短,路上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我們華家難逃死罪!”
華晟剜過去:“你現在知道怕了?剛剛是誰大聲叫嚷,恨不得將她弄死?要不是你,我怎會如此衝動?”
華朝不敢再說,扭頭向南文英求助:“南姐姐。”
南文英冷著一張臉:“今日之事,與我南府無關,你莫要將我卷進去。”
華朝:“南姐姐,你一向足智多謀,就當幫幫我,快些想個法子。”
南文英甩開她的手,視線觸及不遠處的鄭嘉和,語氣越發冰冷:“阿朝,我幫不了你,你好自為之。”
說完,南文英喚來家僕,上馬離開。
華朝眼睜睜看著南文英離開,眸中涔出淚光,喃喃:“南姐姐。”她自知有錯,回身狠拍華晟胳膊:“因為你,南姐姐不理我了。”
華晟嗤之以鼻:“從前你與她闖下許多禍事,也沒見她對你翻臉,今天倒好,撇下你一個人走了。我的好妹妹,做人要有骨氣,她不理你,你也不用理她。”
華朝頓足:“你……”
兄妹爭辯之際,聽得一道清風朗月般的聲音砸過來:“我那徒兒雖頑皮,但到底是無知稚童,若有什麼地方得罪華公子,當面質問責她賠罪便是,何必縱馬傷人,累及無辜?”
華晟回眸,望見一人款款踱步,雪白鶴氅下露出團青色深衣,一隻手負在背後,另一隻卷了廣袖袍角的黑提花鑲邊捏在指間摩挲。
大名鼎鼎的孟鐸,臨安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凡府中有赴考的學子,誰不想得到他的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