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生小狐狸氣了。”衡南邊走邊問。
“沒必要。”盛君殊默了一下,說,“畢竟精怪的智商就那麼一點。”
他原本沒有其他的意思,衡南卻吃吃地笑出聲,很刻薄,鬧得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覺得他是讓人利用了?”
“一千年前我也什麼都沒有,一片狼藉,”盛君殊說,“他如果一早就怨我,大可分道揚鑣,沒必要跟我走。而且,即便是臥薪嘗膽,這蟄伏時間未免太長了,他還沒那個氣性。”
盛君殊眯起眼:“陽炎體沒有轉世,一早就有定論,張森不可能突然質疑起這說法來。我懷疑,是那個人許諾了他什麼。”
他現在不想用楚君兮的名字稱呼那團黑影:“比如,讓白雪回來。”
這個說法讓兩個人都沉默。衡南說:“小狐狸憑什麼相信?”
“憑他自己。”盛君殊冷靜地說,“假設君兮已經死了。現在回來的這個一模一樣的君兮,不就站在張森面前?”
這團黑氣是具高階行屍。姽丘派的弟子,都是行屍。行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過是煉屍爐裡出來的可以無限再生的怪物。
成為行屍後,大多數仍然保留自己原本的面貌。如果這具行屍不是拿楚君兮煉的,它是怎麼變得和楚君兮一模一樣的?
容貌,聲音,甚至對某些小習慣,和他記憶中幾乎沒有出入。實在太像了,以至於如果沒有衡南點出,頭兩次相見,他甚至都信以為真。
還有白雪。
倘若姽丘派真的為了哄騙張森,復制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白雪,這個“回來”的白雪,究竟會是個什麼東西?
千頭萬緒,難以理清。但比起以上這些,盛君殊其實更加在意行屍說的話:他們做不到的事情,衡南可以做到。
能否復制出一個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白雪,需要衡南的幫助。這話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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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指的是天書嗎?它想引導張森搶奪天書,才畫這樣的餅?
但這也說不過去。
衡南能得以重生,全賴她的人和天書完全融合,眼下即便把天書從衡南身體裡取出來,他們也得先找到白雪的遺體,才好移植。白雪身為陽炎體,早在千年前死亡的瞬間就消散於天地間了。
這個道理,張森即便是再病急亂投醫,都應該想得明白。
一定,一定還有什麼他沒想到的事情……
“師兄,”衡南站定,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角,臉色漲紅,“我想尿尿。”
“…………”盛君殊已經習慣這種橫空出世的要求,回頭打量一周,帶著衡南找了個隱蔽處,拿手拔了幾叢立起的蒿草,清出塊空地,輕道,“上吧。”
千年前下山條件艱苦,少男少女在荒郊野外解手,算不得什麼大事。隻是如今兩人都當了很久的文明現代人,對視一眼,衡南別過眼去,臉上的紅還沒消下去,盛君殊鎮定些,在口袋裡摸出張紙,指尖挾過去,被衡南一把抓走。
盛君殊背過身去,衡南窸窸窣窣矮下身子。
就在這時,半人高的枯黃豎草搖晃一下,麻秆兒相碰,似是有風,盛君殊很警惕,眸光一閃,銀白的刀身亮了出來,衡南受了驚,提了褲子蹦到了他身邊。
嚓嚓的,是一陣列隊行進的腳步聲,踏著草,踩著杆子壓倒一片。眼前黑壓壓的,出現了人。
這些人越來越近,隻管往前走,誰都不說話,一片詭異的靜謐。但這列隊並不整齊,不停的有人在裡面左晃右晃,搖擺蹣跚。
衡南才發覺,“黑壓壓”並不因為人多,而是朝他們走過來的人皮膚暗沉,又背著光,好像有一大團雲頭把他們全遮蔽住了,幾乎看不清五官,身上穿著都是幾十年前的青布衫子,直挺挺,硬邦邦,一片寒氣飄散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盛君殊手上刀一閃,轉眼撂翻兩個,把她一拉,扭身便走:“都是低階走屍。”
兩人步子越來越快,背後寒氣壓近,幹脆撒腿跑起來。幸好這裡還是垚山地盤,盛君殊將她向身前一推,衡南腳下踩著殘餘的斷階,盤旋上山,橫生的枯草刺痛膝蓋,背後傳來撲通撲通的僵硬聲響。
衡南的心一通狂跳,忍不住回頭,山下行屍黑壓壓的,就像螞蟻洞外的螞蟻一般,他們關節鏽蝕,不會屈膝,直直地磕在山壁上,還在往前大步行進,積得多了,後面的行屍就像下餃子一般掉下山崖,濺起高高的水花。
天上烏雲移動,地上陰影蔓延,從兩邊慢慢將金光擠壓成一線。
陰影沒過頭頂,衡南仰頭一看,驟然一停,盛君殊的胸膛撞上了她後背,他也看見了迎面搖晃著下山的無數黑影,好似空裡撒下了一把晃動的魚蟲。
他提起衡南的肩,兩人轉瞬換了個位置。
衡南手裡緊緊捏著那根樹枝,手心生汗,滑得幾乎拿不住;光禿禿的山下行屍體壘起人牆、不住敲打山壁,這時候哪怕手裡有一張符紙也好,點燃的符紙扔進行屍窩裡,這種邪物是最好的助燃劑,一燒就是燎原之勢……
可惜隻能幹想想。
這具身體底子很差,跑到半山腰,胸腔裡充滿了刺骨的冷風,壓出一股鐵鏽味,肋骨都痛,她撐住肋,用力呼吸。
料峭寒風裡,盛君殊回頭看看她,容色仍然鎮靜,隻是眼神裡含著一絲隱憂:“沒事,出得去。”
“你不用……費神……看顧我。”衡南知道他憂什麼,直勾勾地看著他,壓低聲音喘,“我跟你背對背。”
盛君殊怔了一下,但他並不是糾結的人,立刻做了決斷:“好。”
他低頭摸了兩下衡南手裡的樹枝,檢查完好,聲音很輕:“別逞能,這上面的……”刀刃向上一指,旋即手腕一松,刀身向下旋轉,“還有下面的,師兄都能搞定。”
盛君殊站定,摸了一下她的發頂,背過身去,身上瞬間生了凜冽之氣,好似從肩頭開始結了一層白霜。
衡南向後退兩步,抵住他溫熱的肩胛,勻了口氣,反拿樹枝勾了把頭發,雙瞳點了黑血似的,提腕便猛然向前砍去。
使劍的,行雲流水有之,闲雲野鶴有之,劍如舞。但唯獨她的招式生猛,橫劈豎砍,殺氣極重。
倘若劍尖上點墨,在空裡作畫,在她畫出的全是短促的橫折,頓點,撇捺,是不滿的喟嘆,把血肉一起削墜下來,是個上窄下圓的驚嘆,濺起如霧的殷紅血梅。
從前人人都說二師姐這手劍太兇,不夠舒展寫意,浪費她一副柔軟韌性的身軀。盛君殊卻很喜歡,畢竟劍是武器,武器隻看效果,驚嘆號代表力量和威嚴,力量在他那裡就是美學。
他親口說過,戰場之上,再怎麼霸道都不為過,他調.教她怎麼能畫得更短、更兇,她越兇,他越忍不住笑,白鶴似的師兄笑起來,眉梢自有一股風流。她放出本性也能得到首肯,於是她驚喜,賣力,眩暈在這滿紙頓點中。
練劍。她最最貼近師兄的時候。
盛君殊有些一心二用。因為他惦著師妹手裡那根灌了靈力的樹枝,萬一中途斷了,碎了,怎麼辦?肩上靈火沿著肩膀和手臂,流水似的傾下,在刀刃上熊熊燃燒,砍在硬邦邦的走屍脖頸上,像是砍了一刀陳年的凍肉。
火盤踞而上,“呼”地吞噬那具黑乎乎的軀體,噼裡啪啦一陣響,焦臭味彌散開,火勢迅速蔓延至更遠的走屍,遠看過去,宛如無形的粗筆在山上勾勒出一條赤紅的火龍,蜿蜒蛇行,烤得山崗閃出淺赭石色的微光。
一直燒到山頂,火龍緩慢地昂首,來不及發出一聲啼吟,便猛然發出亮黃的光,隨後慢慢熄滅了。
黑煙滾滾,衡南一陣嗆咳,抬腿踹下最後一個,收了樹枝。盛君殊向上看去,山上留下一道巨大的焦黑的梭形痕跡,走屍都燒成了上頭黑漆漆的木樁。幸存的走屍都停下來,像是擠在一起的蠟像。
那群古人蠟像半晌不動,過了一會兒,似乎得了指令,慢慢分成兩列,中間留出一條道來。
一個個走屍的腦袋擊鼓傳花似的往後轉,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人形的黑氣就立在道的另一端,白皙的面孔隱在流動的雲氣下,一雙上翹的眼裡呈滿怨毒。
第86章 舊影(四)[二更]
盛君殊再偏頭,黑影右手邊,站著垂著腦袋的張森。
張森的耳朵和豎瞳都收回去了,還是往常那個可憐的人形,肩膀塌著,一身西裝揉得皺皺巴巴,還帶著流垂的血跡,頭發亂七八糟地貼在腦袋上,後腦禿了一塊,腫起一個大包。盛君殊昨天拿刀柄砸他的時候沒有留情。
不知道是不是大白天的緣故,張森的神情有些萎頓。
“師兄師姐,風華不減當年。”黑氣譏诮地看著張森,“怎麼辦,打不過,抓不住,白雪便回不來了。”
“不……別……”張森赫然抬頭,臉上充滿哀求,“你有、有辦法。”
黑氣撫著下巴沉思,轉向盛君殊這邊,似乎漫上笑意:“那麼,你去求求二師姐幫你。”
“去呀。”他一腳點向張森膝彎,弄得他向前踉跄一步,險些跪倒。
盛君殊注意到黑影的腳——他如今頸子上已經不佩戴法寶明珠,上半身還維持楚君兮的樣貌,下半身完全變成了模糊的黑氣。
似乎有一線閃光,從他抬起的腳踝處向後延伸至遠方看不見的地方,不,不隻一線,他收回腿時,腿後似乎有四五道那樣的的閃光,錯綜交織著,好像背後結了個碩大的蜘蛛網。
盛君殊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張森已經夾著尾巴一瘸一拐地從山上下來了,他神色頹唐,眼睛不住眨著,不停用手背擦淚,抬起眼睛時,那雙三角眼裡愧疚一閃而過,隻剩下偏執的可憐:“小二姐,求求你……求求你讓白雪回來吧……”
“你求我有什麼用?女娲娘娘都救不了死了的陽炎體。”衡南冷冷地看著他,越過他肩頭,仰看向山上的那個人,“跟我有什麼關系,你把話說清楚。”
那團黑氣遠遠地,發出一串清朗笑聲:“師姐,你莫要妄自菲薄。上次相見,不對,上上次,我已把本門法寶贈予你,他的願望,我是幫不了,唯有師姐你可嘗試一二。”
什麼?
盛君殊心中一墜。
上次,上上次……公安局。他給了衡南什麼東西?他怎麼沒有印象。
“小二姐,”張森抬頭看著她,眼中陰寒漫上來,頗有幾分破釜沉舟的意思,他輕輕道,“你們並、並肩作戰,夫妻同、同心,令人羨慕。”
“你悉知盛、盛掌門,是因為他為人光、光風霽月,心口合一。小、小二姐,你呢?至親至、至疏夫妻,你敢、敢讓盛掌門知道你、你究竟是何樣人麼?”
“倘若盛掌門了解真、真正的你,他還肯同你成親,與你日日共、共處一室,心無芥蒂恩、恩愛嗎?”
這莫名其妙的話,在盛君殊聽來完全放屁,一句呵斥已經到了嘴邊,低頭一看衡南,盛君殊愣住了——衡南竟真的呆若木雞,臉孔發白,抖動的睫毛下一片晃動陰翳,是被嚇到的模樣。
慢慢的,她嘴唇張開,似乎想負隅頑抗地說些什麼,但一聲也沒發出來。
“衡南。”他匪夷所思地捏住師妹肩膀,晃了兩下,“衡南。”
衡南聽不見他聲音似的,仍然定定地看著張森。
——怎麼了?
黑影的笑聲漫過來,盛君殊目光銳利地抬頭,見他滿臉嘲諷,五指攏起,猶如猛禽伸爪,對著他做出了一個掏取的動作,口中笑聲仍然不停:“種下一顆種子,而今也該發芽生根;埋下一枚棋子,現在也該是揭盅的時候了。”
盛君殊瞳孔緊縮,他想起來了!
那天在清河派出所,“楚君兮”氣急敗壞,就是用這個動作向衡南撲過來,穿透他的手背,刺入衡南胸口。他屈指之前,高喊了一句“今日我必取天書”,當時,盛君殊覺得此舉傻透了,放招之前,還要喊一句告訴敵人,豈不是提醒他迅速反應加以抵擋?
現在想來,背後轉瞬生了一層冷汗。
假如他說了那一句,是放了枚煙霧.彈,把他全部的注意力往天書上引呢?
假如……假如不是“取”,而是“放”,是“埋”,如他所說,在衡南身體裡,埋下一枚種子……埋下一顆可以隨時引爆的定時.炸.彈。
穿入衡南心口的那隻手,究竟拿了什麼東西,他疏忽大意,並未設防。
盛君殊立刻將衡南轉了個向,捧住她雪白的臉:“看著師兄,看著我……”
衡南睜大眼睛看著他,那雙眼睛漆黑,懵懂,倒映出他的影子,透過琉璃般的眼珠子,似乎能看見裡面有一根繃緊快要斷裂的弦,正在瑟瑟地顫動,她咬著自己的手指——隻有特別不安的時候,她才會這樣焦灼地啃指甲。
她就這樣目光無神地焦灼地看著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
似乎配合她的心境似的,地突然晃了晃,山巖上石塊滾下,盛君殊一把抱著衡南退了幾步,見鬼的,地面像末世到來一般正在開花皲裂,無數草葉、生命混合著塵土從縫隙中跌入。
世界像巨人指尖的球,朝一個方向飛速旋轉起來,將天空,雲朵,山和海,全部撕裂開來,攪成了一團沉沉的漿,盛君殊在站在球心,數秒之內旋轉了不知道多少周,五髒六腑都快要錯位,眩暈之下,幾千年沒有過的反胃感覺湧上心頭。
為了強忍著不吐出來,他在旋風中閉起眼睛,抱著衡南不放手。可懷裡的人就像一團聚集的棉絮,越來越松軟,縮小,一朵朵隨風飛去,直到什麼也不剩。
他睜開眼睛,花了好久才鎮定下來。
身上由內而外地泛著冷氣。
他仍站在原來的位置,半山腰上,低頭是嶙峋山石掩映的海,仰頭是山,山上一片碧綠葳蕤,天氣晴好,燦爛的陽光照在葉片上,泛出一股生氣勃勃的黃綠色,太陽曬在後頸上,有熱乎乎的暖意。
“大師兄,大師兄。”耳邊一把鶯啼似的嗓子,盛君殊的目光,慢慢地從天上轉到面前。
少女雙螺髻,用五彩線繩圈圈綁著,蝴蝶結下墜著毛絨球和兩隻小小的黃銅鈴鐺,嬌憨的臉龐之上,一雙玲瓏眼睛,正睜圓了看著他,頭一轉,鈴鐺清脆的聲音便響,她有些生氣地跺腳,“大師兄,我跟你說什麼,你聽見沒有呀?”
盛君殊看了她一會兒,極輕地自語:“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