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盯著她的鞋,似乎憋了點笑。一手切在她背上,一手摟住她膝彎:“來。”
衡南還沒反應過來,就掙扎著讓人掉了個個兒,一雙腿騰空起來,垂在男人臂彎下。
半身用力支起來,突然想到他背後有傷,才不敢亂動了,風把她一縷頭發吹到臉上,抓著他手臂,襯衣下緊繃的肌肉炙熱:“我不用你抱著。”
盛君殊把她往上顛了顛,邁腿往前走:“你又不沉。”
走了一會兒,衡南問:“忘了問了,白雪怎麼死的?”
“觸柱。”盛君殊目視前方,言簡意赅,頓了頓,低頭看她,“怎麼了。”
“沒怎麼。”衡南漠然捋了一下頭發,“反正覆巢之下無完卵。這樣也好,至少沒吃多少苦。”
盛君殊不想接這句話。
但又他不得不承認,衡南說的是對的。
師妹的蒼白的臉仰起來看著他,看得很專注:“師兄,是不是覺得我很冷漠。”
她這麼看著他的時候,像一朵隱在霧中的銀蓮,花瓣上凝的全是霜雪。
盛君殊低頭親了她一下,衡南快速而難堪低別過頭去,銀蓮猝不及防覆蓋一層紅。
“別總想這些沒用的。”盛君殊向前走著,氣息微亂,白霧漫上來,漫過眼睫。
這雙眼睛很黑,剛硬銳利,像打磨了無數次的玄鐵,“說出花來,過去的也已經改變不了。”
他的思維比較直線,眼下重要的,是先找個棲身的地方。
盛君殊走到山下,站在石頭上望了望,側過肩膀,從石縫中靈巧地鑽進去,雙肩陽炎靈火搖曳,向上竄出一朵一朵橘色的火星,消失在空裡,照亮了嶙峋的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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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殊矮身鑽過石橋,空間陡寬,眼前是個遮風避雨的石室。
“山下還有這個地方。”衡南跳下來,踩在一地枯葉上,離了陽炎體,寒氣從尾椎骨爬上來,下巴颏不受控制地打顫。
盛君殊彎腰四處收集墜落的樹枝,兩掌相合,噼裡啪啦折斷,利落地扔做一堆:“以前下山歷練,來不及回去,就在這裡湊合一宿。”
堆夠了,手指一引,篝火轟然亮起,火光跳躍在衡南蒼白的臉頰。
盛君殊拍拍手上灰塵,見師妹抱膝坐在火前,冷得嘴唇發白,立即挨著她坐下,將她攬進懷裡:“好點了麼?”
師妹這個至陰體質是個大麻煩。
“師兄。”衡南靠在他懷裡,瑟瑟發抖地說,“今天你削掉的那輛車多少錢?”
提起這個,盛君殊有點難過。
他難過不在於價格,在於那車出廠隻開了一次,是浪費了輛新車。
“……反正沒轎車貴。”
“哦。”衡南垂下眼。
兩個現代人,手機沒電,行李落在車上,如果有一張遁地符也好,偏偏兩手空空跳了車。
在盛君殊過去的千年歲月裡,很少有這樣被動的時刻。
其實湊合一夜倒也沒什麼……
就是沒法洗澡。
盛君殊在褲子口袋摸了摸,摸出了一包湿紙巾撂在地上,松了口氣。
衡南說:“師兄,你傷口……”
盛君殊反手摸了摸後背,血已在衣服上結了硬塊。
“我來。”
衡南繞到他背後,十指捏住襯衣,一點點地揭下去。脊背上隆起的筋脈夾出一道窄而深的腰線,幾處扎傷和擦傷混在一處。
她拿湿巾,小心地把混雜在傷口中的沙礫剔去。
背後的觸感冰涼,師妹的動作過分小心,一點不痛,反倒弄得他有點痒,背後沁出了一層薄汗。
一陣熱氣貼近耳畔,原來的她小心地繞過他的傷口,輕輕環住了他的脖子,她的指甲修剪成光滑的橢圓形,印著他的皮膚,細微的刺痛,指腹卻冰涼柔軟。她竟然在撫摸之前那道舊的疤痕。
摸得極其小心,迷戀,好像觸碰一塊昂貴的玉石。
“衡南。”盛君殊忍不住按住她的手。
如果師妹故意拿他玩笑,他還能一本正經拒絕。
可他受不了這種自然流露的喜愛。
這讓他膨脹太過,進而心生惶恐,好像偷竊了別人的東西,總有一天要還回去。
盛君殊猛然閉眼,睫毛一顫。
她咬在他後頸上,橫衝直撞的,生澀的而熱烈的痛。
衡南咬完了,坐定,想找塊幹淨的布包扎一下傷口。
目光逡巡,盛君殊這件衣服他肯定不可能讓她撕了,她想了想,想起自己也穿了件貼身的襯衣。
窸窸窣窣地脫去外衣,然後是起著靜電的寬松毛衣,裡面一件閃光材質的襯衣,扣子扣得很近,領子是兩個小小尖角。
還沒解開扣子,他驟然轉過來,猛地揪著她的領子一提,坐在他腿上。
衡南仰著脖子,能看見他的發頂。低頭,他正用手指好奇地撥弄領子的尖角,似乎覺得很可愛,然後壓著她的脊背,吻住了領子上那一小塊脖頸。
篝火亂晃的山洞裡,衡南攀著他的肩膀,手指蜷起,忙亂低頭,地把唇湊過來,忙亂的接吻到一半,盛君殊停了,再三隱忍,轉頭輕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差不多了……一會兒沒地方給你洗。”
衡南不肯下去。
盛君殊覺得這樣抱著師妹倒很暖和,她也不冷,索性單手抱著她,拉過衣服往她身上一蓋,撫摸她的頭發:“累了就睡。”
衡南不認床,隻認他,伏在他懷裡,讓他摸了兩下,不一會兒便呼吸勻沉。
他將衣服鋪好,把師妹放下,自己也躺在身旁。
閉上眼睛,心頭沉沉卻地壓著很多事情,毫無睡意。
張森做他的秘書有一千年了。
這樣算來,他和張森在一起的時間,比他和師弟師妹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得多。
一千年朝夕相對,都不足以讓張森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而身邊的人早就心中含怨,這些年來,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他做人,眾叛親離,是否太失敗了?
白雪面容浮現在眼前。娃娃臉,杏仁眼,一派天真的相貌,息怒哀樂都掛在臉上。他心中有愧,無數次回憶起這張臉,他總想把這張臉銘刻在心裡。
——師兄對不起你。
可是這份記憶,還是漸漸地模糊了。
過了太多年,說過太多次對不起。年輕氣盛的驕狂是最大的無知,事實上他總是很無力,比如白雪觸柱,衡南墜崖,子烈半途而廢,簡子竹殒身,牌坊碎裂,垚山傾覆。
除了徒然留下一條命,這些沒有一樣他能阻攔。
他的文學武術根本隻學了個半吊子,短暫的練功生涯就結束了,師門都不在了,他存在的意義究竟又在哪裡。
他花了一千年日夜修補著一隻破船,夜以繼日地追趕著這個意義。
但他沒有想過,也許這本身就沒有意義。
在白雪觸柱再無輪回的那一刻,這船就再也修復不了,一切都結束了,垚山已經完蛋了,絕於丹東掌門。所謂的起航,隻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可是,如果大師兄沒有意義,盛君殊又有什麼意義呢?
“師兄。”
盛君殊怔了一下,拉回神智,衡南在他懷裡不安地上下蹭著,一聲一聲,急促而含糊,“師兄,師兄,你等等我,等等我……”
這是做夢了。
火燒得噼裡啪啦,他按住衡南的手,蓋好了滑落的衣服:“等,師兄等著你。”
低頭見衡南濃密的睫毛簌簌地抖,嘴唇彎起,罕見地露了股沒有刺的嬌態,也不知道夢到什麼。他撐起來拍著她,在搖曳的火光中,順口問:“等你幹什麼?”
“等我拿劍。”衡南仍快意地笑著,“我為你死。”
盛君殊望定她,沒有動。
他一千餘年的人生裡,在人生的最谷低,一劍碎寒江,破空而來,錚然一響,霹靂弦驚,定在他面前。
那是一句告白。
第85章 舊影(三)[一更]
熹光照著彎月形的薄刃,把它映得泛白,刀在盛君殊手裡轉了個向,以一塊鹿皮仔細擦過,吹了吹刃,盛君殊坐在洞口,一條腿屈起,握著刀側頭向外看。
海是厚水粉塗抹的藍紫色,和淡黃的天混在一起,霧蒙蒙的一片。
白天比夜晚看得清楚,這裡是群峰背面,距離外峰景點有人和交通的地方,有兩三公裡的路程。
陽炎體自愈能力強,睡了一晚,後背傷口隻剩下淺淺的紅痕。盛君殊把衣裳抖了抖,勉強穿回去。衡南也起了,跪坐在石室裡皺巴巴的外套上,身上穿著那件閃光面料的oversized襯衣。襯衣料子很硬,揉了一晚上依然平整,像她自然垂下的順直黑發。
她把粉紫色的粗針毛衣套在外面,兩隻手交替攏著頭發,動作慢慢的,帶著少女起床時的一點慵懶。晨曦之下,她的手背白得發光,睫毛顯出褐色,哈欠起,飄起一團如雲白氣。
這個畫面,盛君殊盯著看了半天。
他甚至有一種荒誕的錯覺,他們早就住在這深山裡面,獵戶打獵,獵妻看家。獵戶早晨起來心不在焉地擦刀,他沒什麼娛樂活動,就看看妻在裡面起床梳頭,很美,一天都很有幹勁。
“餓不餓?”盛君殊溫聲問她。昨天晚上就沒吃什麼東西。
衡南又打了個哈欠,恹恹搖頭。
原來她的早起不是銘刻在骨子裡的習慣。沒有鬧鍾規範,她起得很艱難。
衡南暗自嘆了口氣,站起來,腳尖踢踢火堆,走到盛君殊跟前:“走回去嗎?”
“走。”
盛君殊也拎著刀站起來。
他忽然想到,師妹手上還沒個武器,彎腰從地上挑撿出一根長而直的樹枝,幾下掰斷枝杈。樹枝承了陽炎之氣,繃得緊緊的,尖稍都微微抖動。
他遞給衡南:“試試——用不用師兄再教你一……”
衡南接過來翻看首尾,手腕猝不及防一轉,猛然向前旋出,白光一閃,盛君殊立刻向後傾身,咔噠一聲悶響,他抓起襯衣一看,胸前一枚塑料紐扣給她削掉半截。
盛君殊半是生氣,半是好笑,用力揉了一把師妹的腦袋:”拿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