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緊緊挽了他的手,半是掛半是扶地陪著他走在這看不到盡頭的路上。
她沒有哭,一步一步走得極穩,帶著他意料之外的從容。
“酒也喝了,火鍋也吃了,回去給他燒點紅包就是。人就是這樣一輩子。”衡南停了停,沙啞道,“師兄,別擔心。”
第83章 舊影(一)
盛君殊沉默地看著衡南,眼珠閃著烏玉似的光,很專注,仍想說什麼似的。
衡南說:“你專程開車接他一趟,專程讓我們睡在一起,不就是害怕他一個人走了嗎。”
她胡亂地拂落了他肩膀上的雪花:“你該做的都做了。”
雪還在落著,盛君殊眼睫垂下,緩緩低頭,衡南如有所感,仰起臉,兩人冰涼的嘴唇輕輕相碰一下,唇齒間氤出一團白氣,仿佛是在相互依存。
半抱一下,輕輕松開,盛君殊反手握住她,下山步子快而穩健。
那輛大的硬殼越野停在山腳一棵松樹下,已經白了頭。
走近了,才發現車旁邊站著個人,正焦灼似地踱來踱去,見他們走過來,高興地遠遠揮舞手臂:“老、老、老板,小二姐!”
“張森?”盛君殊站定,掏車鑰匙。
張森迎過來,西裝兩肩也湿了,想必站了有一會兒,“我先到別、別墅找你們,結果屋裡黑、黑燈瞎話,給蔣、蔣勝打電話才知道你們跑、跑苗西來了。”
盛君殊好不容易把車鑰匙拎出來,抬頭時神色自若:“又來案子了?”
張森頓了一下,“啊”了一聲,“挺急的。”
“車上說吧。”
Advertisement
盛君殊輕輕拍了一把衡南,“上車,外面冷。”
衡南拉開車門,張森伸著脖子嗅嗅:“老、老板,你喝、喝酒了,不好開車,我來吧。”
盛君殊把鑰匙給他,和衡南一起坐在後排。
盛君殊本想問問案子的事情。
但這車沉,輪胎在雪地打滑,張森開得脖子都僵著,顧不上說話,他索性閉了嘴,向後一靠,閉目養神。
說是閉目養神,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應該說是在放空。
張森開車謹小慎微,車子下了山路,穩穩地通向高速。誰都沒說話,車裡安靜,能聽見雪花砸在窗玻璃的微小聲音。
衡南點開遊戲,橫屏抖了抖,無意間同後視鏡裡小狐狸的半隻下垂眼對視。
張森頓了頓,收回眼,笑:“外面的雪下、下得好大啊。”
衡南順勢看向窗外,嗯了一聲,垂下眼接著打遊戲。
網絡連接不好,屏幕翻轉,倒映出半塊車玻璃。
衡南點了兩下,忽然瞳孔一縮,陡然將手機“咚”地拋開。電光火石之間,她一把拽住張森的外套,人已經向前撲去,左手搶住方向盤,厲聲道:“你往哪裡開?”
“小、小二姐……”
車子幾度漂移,人離心向左右搖去,盛君殊讓這驟變一驚,陡然睜眼。衡南身子前傾,正跪在兩座之間,一手掐住張森的脖子,一手攥著方向盤,指節發白。
張森的臉因缺血而漲紅,手也死死握在方向盤上,拉鋸之下,方向盤正急劇抖動。
盛君殊本能地覺察到暗處的危險,戀戰無用,反手扣開門鎖,抓住衡南的外套一拎:“跳車。”
車子在無邊的道路上失控般飛馳,前路茫茫不見燈,隻見夜色中一片大霧。
車門打開瞬間,刀子般的風雪灌了進來,卻有一股更大的力量立刻“砰”地推上車門,將他虎口震得麻了一瞬。
從門縫起始,寒冰“咔嚓咔嚓”迅速蔓延整個車門,向上延伸至頭頂,竟然把整個轎廂在數秒內完全封死。
盛君殊牡棘刀反握,刀柄“咚”地撞在車窗上,一連撞了兩次,結著堅冰車玻璃岿然不動。
大刀在手中一轉,刀刃向前,瞬間削掉了駕駛座椅的頂部,張森隻覺一陣涼風,半顆漆黑的後腦勺露了出來。
寒光飛過,刀再一轉,刀柄重重敲在張森腦袋上,轉瞬間血流如注。
衡南撒了手,甩了甩,因為盛君殊已經代替她從後面勒住張森的脖子。
張森的腦袋被迫九十度後仰著,盛君殊垂眼看張森的時候,能看得到他牙縫中溢出來的鮮血。
盛君殊不想問他為什麼,此時此刻也沒必要,“把鎖打開。”
張森的臉色漲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一字一字艱難地從喉嚨擠出來,伴著氣鳴聲,“隻要……我、我活著……你們就……別想……下去……”
衡南踹了一腳玻璃,腳震得發麻,這見鬼的車還在近乎飄地飛馳,沒有撞到任何障礙物。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捏攏泡沫似的,像是很多足的“東西”在真皮座椅上爬動,衡南手腳發軟,迅速向後躲。
黑蟲聚攏在一起,副駕駛隆起一團纏繞的黑霧,漸成個人形。
衡南瞭了他一眼,詫異地睜大眼睛。
盛君殊上次破壞那顆珠子,頗有成效,黑影人這次過來,隻剩下半個——
半個。
他的上半身跟截藝術石膏像似的墩在副駕駛上,不太穩當,還在左右顛簸。
衡南對因蟲而起的反胃心態,片刻內減退大半,坐直了身體睨著他。
黑霧向下褪去,捋下面紗一樣,露出似笑非笑的陰柔少年的面孔。
“君兮。”盛君殊咬緊後槽牙,“上次我們一起洗澡,師兄同你說了什麼,你記得嗎。”
楚君兮露出一彎冷笑:“永生不忘。”
盛君殊笑得更冷:“你不忘個屁!臺詞搭得不錯,可惜我素來不與他人共浴。你是誰?”
叫他喝問,楚君兮面色果然一滯,面部肌肉抖動,那個瞬間,盛君殊甚至感覺他露出的眼神詭異的近乎懵懂。好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被問了程序以外的問題。
楚君兮惱羞成怒:“我是楚君兮!”
“你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這人不是你的小四哥。”盛君殊捏著臂彎裡那顆頭,用力扭向楚君兮。
張森話都說不出了,隻顧得上噗地吐出血沫,兩手緊緊掰著盛君殊的手臂,用力,“我……不……”
電光火石之間,請假,消失,打翻的杯子,每年牌坊下的祭奠……前因後果在盛君殊心裡走了一遭,心頭如遭重擊。
他低頭沙啞道:“……因為白雪?”
他手下松開,張森的手也沒能使上勁,腦袋斷了似的仰著,含怨看著他:“都是你、你師妹,你為、為什麼不救,為、什麼不救她?”
盛君殊一怔。
張森睨向衡南,連綴的笑之間,纏著嘶嘶悲鳴:“小六哥可、可以回來,連小二姐都可、可以回來。”
“全門派的人都他媽可、可以回來。隻有她、她回不來。”
年輕人毛絨的雙耳陡然現出,盤卷著,瞳孔豎起,面現獸相,妖氣衝天,“憑什麼?我偏要……偏要……”
“我也希望白雪回來,但陽炎體永無轉世。”
盛君殊神色凝沉地望著他,字字千鈞,瞳仁裡覆了一層冷寂的月色。
“有辦法。”楚君兮以一根手指勾著張森的臉,將他的目光定在衡南身上,“看見了嗎?她。”
衡南冷冷瞥向他。
他挑著張森的臉,望定衡南,輕柔地笑道,“你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明白了嗎?”
盛君殊再忍不了,以肘扼著張森,刀刃朝前,轉眼陽炎靈火由肩至全身,再灌入刀中,整個刀身泛出燒紅的顏色,“砰”地砍在擋風玻璃上,“刺啦啦”綻開了一道蜘蛛網。
試驗這麼一下,試探了這法術的深淺,他放開張森,任他向下滑落,抬起手臂,大開大合,兩邊砍了數下,沿著砍出了一道缺口一拉,刀刃擦出一路火花,旋即,“嗡”地一聲巨響——
鋼鐵的車廂竟在路上分崩離析,被他生生斷作兩截。
前半節駕駛室帶著“楚君兮”鐵青的臉,一往無前地衝去。
後半截頂著肅殺的冷風減速,前後轉瞬分離。衡南受慣性向前撲去,讓盛君殊拽住衣擺向後一帶,壓進懷裡,護著她在地上一連滾了幾周。
尖出的石塊重重的扎入脊背,盛君殊咬緊牙關,所幸也停下來。他放開衡南,挪了下。
人一旦松懈下來,劇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忍不住無聲地吞吐了幾口氣。
衡南撐著地,內髒終於歸位,地是軟的,抬手一看,掌上粘滿沙礫。
帶著一絲鹹腥的風不住地從後面拂動她的脖子,耳鳴退去後,潮汐的起落灌入耳中。
……是海?
她抬起頭,夜色無邊,一輪清月,遠處銀色的海浪朝他們湧來,又向後退去。海無盡頭,群山無數。
“艹。”那幾個矗立的黑影是垚山主峰。
“不許說髒話。”
一句話將她拉回現實。
衡南慢慢回過頭,盛君殊在地上躺了片刻,閉了一下眼睛,單手不耐地解開紐扣,“扶我一下。”
衡南把他拽起來,後腰濡湿,泡了水一樣,她一摸,摸到一手血,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師兄……”
“不要緊。”盛君殊立即捂住她的嘴,輕道,“別喊。”
衡南一口咬在他手上。
衡南不愧是衡南。
第84章 舊影(二)
潮汐起落,浪花拍在礁石上,發出清晰的回響。沙灘上,兩道一男一女兩道高挑的剪影,並肩緩步行進。
近看,男的外套拎在手上,襯衣背後大片幹涸的血跡,褲腳蹭著一道一道的泥沙;女的外套多處磨破,邊走邊低頭從露白絨處揪出了一片鴨毛,結果拽出了一連串羽絨,她伸出一隻漂亮的手從容拂去。
總而言之,形容狼狽。
這裡不下雪,月下沙灘和海浪都是銀白色,空無一人的曲折岸線上,鷗鳥在遠處啼鳴。
“海挺漂亮的吧。”盛君殊問。
衡南縮在黑色羽絨服裡:“嗯。”
年終工作最忙的時候,盛君殊原本也考慮過休假要帶著衡南去海邊走走。
“鞋怎麼回事?”盛君殊站定,看著她腳下。恰巧衡南一抬腳,靴子的牛皮低和殼子分開,軟踏踏半垂下來。
“……”衡南瞭了一眼,在地上用力踩了兩下,“剛才踹玻璃線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