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臉的少女仰面:“啊?”
盛君殊低頭,看見自己淺白的下擺隨風顫動,底下露出繡銀紋的黑靴,鞋尖兒向上挑,一摸腰上,腰帶結繩,上面也系著兩個黃銅鈴鐺,讓他指尖一碰,滑落到另一邊,叮當作響。
他曾經無數次祈願回到過的,他做夢都想要重來一次的場景,他此生最想念和最對不起的故人,就近在咫尺。
盛君殊放下手,淡淡看著她:“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哦。”白雪又疑惑地看了他幾眼,點點頭,扭身步伐輕快地走了,少女穿束腰短裙,光潔的腿,踩了一雙鹿皮小靴,靴子頂上也鑲嵌著茸茸的一圈白毛,在陽光下白得耀眼。
但是,可惜,這不是真的。
人死不能復生,過去時光如大河奔湧向東,無法逆轉,不可倒流。
一千年後的盛君殊立於原地,眼底潤澤,目光卻清冷如雪,歲月無情的搓磨已令他心如玄鐵。
耽於過去,人就無法往前走。
人要向前走,便永不能回頭。
“白雪。”盛君殊叫住她。
“我就說你肯定忘了吧。”少女無奈地折返,朝著他跑過來,“大師兄,我再給你說一遍。”
“什麼時辰了,我們一會兒去哪裡?”盛君殊耐心地問她,牧棘刀出現在手心。
“一會兒去練劍了呀,師兄。”白雪縮了下脖子,說,“大師兄,你這刀刃好利,真嚇人。”
盛君殊微微一笑,握緊刀柄,眉心一壓,排除情緒的殺氣已經拔地而起,正此時,一個熟悉的蓮青色影子冒了頭,正不疾不徐地,沿著夾道上山。
少女頭發盤起,一隻木簪固定,落下兩縷,綴在瘦削的頰畔,她身材纖細,一身素衣長裙,拎著裙擺,皓腕如霜,一點點地出現在白雪身後,迎面朝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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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姐。”白雪露了八顆牙齒,燦爛揮手。
青衫少女走近,那張熟悉卻青澀的面孔愈加清晰,黑黑的一對瞳孔,同盛君殊視線交錯時,眉心清晰地閃過一點紅光。
盛君殊心中悚然震動,手腕一軟,舉起的刀柄瞬間放下。
——怎麼回事?
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的額頭。
——這個標記,是他、衡南、肖子烈三人同睡的那天晚上,為防止冤鬼作弄,他以刀劃破自己食指,親手點在熟睡的衡南額頭上的。
“師兄。”衡南垂下眼,睫毛在臉上留下一片影,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微笑,極好地掩藏了不安,“我臉上有東西嗎?”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衡南抬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別過眼去,強裝鎮定地看向別處:“師兄,時間差不多了,你還沒到校場,我來看看怎麼回事。
那一眼,很生澀,是未婚少女沒開刃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一千年前的日日夜夜,衡南就是這樣看他,就是這樣躲開他的目光的。
盛君殊握緊了手指,又松開,心情復雜。
“師兄,你今天怎麼心不在焉的。”白雪抱怨地拉了拉他的袖擺,牽住了衡南的手。
盛君殊默了半天,朝山下揚了揚下颌:“你們先行。”
兩個少女點頭,手挽手下山,白雪一路說笑。
盛君殊抿唇,慢慢地跟在後面,眼睛閉緊,又睜開。
他原想一刀暴力結果了這幻境,但不想幻境是假的,衡南卻是真的。這就不是一刀摧毀這麼簡單了。
師妹困在千年前那少女的殼子裡頭,自己毫無意識,這叫什麼事?
廣闊的校場和裡面晃動的人影逐漸清晰,盛君殊無聲地吸了口氣。
算了……
先摸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再想辦法把衡南帶回去。
急不得。
第87章 舊影(五)
校場人頭攢動。
白鴿般身著制服的少男少女們手握青色冷刃,刀,劍,棍棒或是鐵鎖,三三兩兩團簇在一起說笑,也有人來回揮劍,重復一個動作,獨自琢磨。
這種近百人同處一個操場的嘈雜,在盛君殊靴尖踏入的瞬間逐漸息止。
最前面的一個容貌俊俏的藍衫少年將劍入鞘,笑得毫無形象,大喊:“二師姐。三師姐,大師兄——”
“大師兄。”緊隨其後的,是在校場的所有外門師弟師妹恭恭敬敬的整齊問候。
盛君殊握緊刀柄,繃著臉上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點頭致意,目光掠過那藍衫少年的臉。
是繡蝴蝶的靛藍,極其輕浮張揚的顏色,讓他近乎靡麗的眉眼壓住,一雙桃花眼上翹,自含三分笑,笑容卻無邪爛漫,整個人白玉般熠熠發光,極富感染力,想讓人忍不住翹嘴角。
君兮啊,盛君殊懷著滿腹愁緒,真衝他目光淡淡地翹了下嘴角。
——你到底去了哪裡呢?
盛君殊拎著刀,屈膝一躍,輕盈地跳到校場最前的臺子上,掛杆上的紅燈籠被風顫動,垂下來的黃纓子掛在他刀上,讓他輕輕地摘下去。
一些基礎招式,他需要帶著師弟師妹練習,再下去單獨指點。
近百雙目光落在他身上,隨著他的步子走,盛君殊有些尷尬。
時隔一千年,這到底是哪一日的訓練?
他目光向下一掃,向人群中叫道:“衡南。”
“來。”
衡南瘦削的脊背一抖,似乎十分意外他的呼喚,扭過身,越過人群,快步朝臺子這邊走來,走得急了,紗質的裙角都揚起來,仰頭看他。
這臺子木樁子壘的,足有半人高,待她走近了,盛君殊撐著刀蹲下來,低頭問衡南:“我教到哪兒了?”
衡南含著詫異看了他一眼,不過馬上便圓熟鎮靜地揭過了,垂下長而密的眼睫,善解人意地答道:“招式三。”
“嗯?”
她答得規矩,規矩意味著聲小,盛君殊沒太聽清,向她傾過去,衡南驚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
她身後傳來浪潮似的起哄聲,盛君殊抬頭一瞥,下頭的人都以一種好奇曖昧的眼光盯著他們。
少女一把脊柱骨,盾牌似的擋了這麼多目光,耳根泛紅,面上反而鎮定下來,眼裡閃出一絲光,踮起腳尖,也向他傾了傾,重新答道:“招式三。”
盛君殊這次聽清了。
招式三,才入門招式。
難怪底下的師弟師妹用那種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這個時候,衡南和他根本連婚約都沒有,她獨對他好的苗頭,隻剛出現了一點點而已,大部分人還沒有察覺。
“好,去吧。”他溫和地說,習慣性摸一下衡南的腦袋,衡南睫毛抖了一下,別過眼,轉身走了。
盛君殊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回歸隊伍,嘆了口氣,站起來,不動聲色地開始教基礎的招式三。
待他演示完,講完,就是自由練習時間。那木樁攢起的高臺離太陽近,熱得慌,盛君殊摸了摸曬得滾燙的脖子,從那上面跳下來,沒入師弟師妹的隊伍中,見誰有問題,刀尖上去一扳,順手指點。
衡南練的是劍,和白雪一組,兩個人天賦都高,尋常的基礎招式難不住她們。盛君殊停在她們身側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過去了。
從衡南身邊走過去,他仍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悄悄的,靜默又很銳利,是衡南在盯著他麼?
正想著,衣袖被人拉住:“大師兄。”
聲音怯怯的,很小,是個叫不出名字的外門師妹,生了一雙柔媚上翹的眼睛,一雙眼睛佔了大半張臉,拘謹地盯著他看:“你能看看我的動作麼?”
“可以。”
“那……師兄且躲遠一些。”她赧然道。
盛君殊點點頭,她握著手裡的棍,一通亂甩。盛君殊看得頭痛,一把抽掉了棍,扔在地上,手刀在她背上輕輕一劈:“別動。身不直,盤不正,先把站姿練好了再拿棍,這樣站一會兒。”
外門師妹舉著握棍的手一動不動,眉毛蹙著,表情苦悶孱弱,隻有眼睛滴溜溜的轉,像困在牢籠裡頭似的。
他慢慢地繞著她走了一周,主要是看看她後背有沒有挺直,誰知一繞到前面,她猛然向前撲倒,盛君殊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她就順勢軟倒在了他懷裡,一呼一吸,仍然怯怯的:“對不起師兄,我好像中暑了……”
“……”
盛君殊不太記得從前有沒有這一段了。
如果是有,他年少時期,心思醇正,肯定不會多想,面紅耳赤把她順勢背到樹蔭底下,讓她休息也不一定。
可是此時此刻,她的胸脯就在他肩上蹭來蹭去,呼吸也帶著一點喘,這手段何等熟悉?
經了衡南,尤其是主動起來不管不顧的衡南,這些小把戲,他掃一眼便看穿個七七八八,不知怎的,明知道眼前的人少不經事才犯錯,心裡卻還是忍不住帶著一點細微的膩煩。
“站直了。”盛君殊輕輕推開她,板著臉用她聽得到的聲音警告,“別讓別人看笑話。”
外門師妹臉上頓時充了血,含羞帶怯變成了驚和臊,立得跟樁子一樣直,還不安地瞟了他一眼,仿佛想確認一下剛才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盛君殊從地上撿起她的棍,塞進她手裡,從她身旁擦過了。
那被盯著的感覺卻消失了,盛君殊忍不住回過頭。
衡南正跟楚君兮說話,額頭上凝了晶瑩的汗水,她拿帕子極其優雅地擦了擦,那帕子在光下雪白,捏著帕子的手指也白得幾乎透明。
盛君殊嘆了口氣,一面看她,一面從袖中抖展出一條一模一樣的帕子來。
她這麼用帕子,是同誰學的呢?
總算熬過了上午的大訓練。外門內門,各回各的住地。
因為正值酷暑,氣溫太高,又沒有什麼要緊事,下午沒有另做安排。青鹿崖幾處房屋門窗緊閉,大家都躲在室內看書聽蟬。
盛君殊回到了自己一千年前的房間,門裡裝飾樸素,多是原木;進門是個外廳,幾縷金黃的光斜落在外廳的桌椅上。
桌上整齊地擺著一套圓潤可愛的陶制茶具,是楚君兮相贈,因為他不愛喝茶,大多杯口向下倒扣在託盤裡。桌椅正對雕花門窗,鏤空的碎隙裡漏出翠綠的松柏,隨風搖動著。
跨越外廳,是內室,左邊是床,右邊是他收來的一堆雜物,補好的碎陶罐,修好的瘸板凳,連壞掉的捕獸夾他都撿回來了。
盛君殊捏著捕獸夾,對著光看了看,匪夷所思,開始懷疑他後世的節儉並不是情勢所迫,是他骨子裡就愛撿垃圾……
白色賬幔緊緊綁在床柱上,利落得幾乎光禿,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木板床上,看著四面空牆,恍若隔世。
這房子和他後世的北歐風別墅比起來,可差遠了。
甚至比起衡南愛住的外面的酒店房間,也差遠了。
一面銅鏡顫抖著,倒映出他的眉眼,劍眉,薄薄的雙眼皮,黑瞳,白淨的臉,分分明明絕不含糊的長相,眼睛眨了一下,還有些不很穩重的少年氣。
盛君殊放下鏡子。脫了鞋躺在他的床上。
床有點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