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逛逛”,是下了樓,直接坐上警車。
開車的是蔣勝,副駕坐了個實習警員,正要去徐雲雲嘴裡那個賣洋垃圾的“錦繡村”。
“原來確實是一個村。”他介紹說,“後來建了好多服裝廠,慢慢地就變成一個大的童裝工廠了,清河和寒石超過80%的童裝都是那裡產的。”
四四方方一道圍場河,將這塊村落包裹起來,這河是舊時候的護村溝渠。
河堤很窄,盛君殊拉著衡南的手臂至身前,讓她先行,他提起褲腳蹲下來。
水面上漂浮著薄薄冰層,沒冰的地方聳立毛茸茸的白茅,堤岸上殘雪間刺出幾根黃綠的草尖。他挽起袖子,觀察了一下,順手拔了幾根白茅。
一回頭,衡南也背對他蹲下了。
“我來,你別碰。”盛君殊摘下表,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大的塑膠袋,翻過來,刨開雪,用刀柄撞開凍土,小心地挖了一大袋子土,翻過來倒了倒,明明一根手指都沒接觸到泥,還是嗅了嗅手指。
一抬頭,衡南正捏了一小塊髒兮兮的雪團在手裡玩。
“……”盛君殊挖著土,兩手支開,“別玩了。紙巾在我上衣口袋,自己拿著擦一下。”
衡南看了他一眼,湊近,那是個投懷送抱的姿勢,她的頭發蹭在他下颌,盛君殊仰了仰頭,分神看向遠方灰白的蒼穹。
然後衡南冷不丁將冰涼的雪團塞進他溫熱的頸後,他手上的刀吧嗒一聲磕在腿上,險些向後坐倒。盛君殊怒了,正打算把衡南提起來暴揍一頓,一雙腿走到了面前,他生生止住了。
“我的老天。”蔣勝扶著額頭,看了看蹲著黏在一起的男女,小聲道,“今天我剛畢業的小徒弟在,你們就不能克制一下嗎?”
盛君殊向遠方看去,年輕的實習警員臉紅到了脖子根,正在遠處樹林邊看著腳尖轉圈。
“不好意思。”盛君殊道歉,附在衡南耳邊小聲道,“起來。”
衡南按壓他的領子不動,保證雪團全化成水,順著他的脊背流下來。
Advertisement
盛君殊感覺懷裡抖動,她似乎在無聲地笑。
“……”盛君殊低頭,嘴唇毫無徵兆地觸碰她的耳廓。
衡南驚叫了一聲,瞬間彈了起來。
蔣勝深深為之震撼了。
震撼過後,他看見地上的幾根白茅和袋子裡的土,他問自己,年輕人真是好浪漫,我是不是也給老婆挖點土,摘點花回去?
圍場河圈出來的部分,和外面的荒涼截然不同。
衡南踏入錦繡村內部,立刻迷失方向,到處都是裸混凝土的柱子,粗糙地隔出了一間一間的門店。
攢動的勞作的人影,就在零碎的五顏六色的布料中時隱時現。
衡南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疊在他們之上,黑瘦男人熟練地將衣服繞在衣架上,經過了柱子,胸部下垂的婦女正在彎腰熨燙。
蔣勝隔著毛玻璃看這些人,感嘆:“像一個蜂巢一樣啊。”
說著,腳下一絆,
這裡本來就劃分不清的道路被各式各樣的東西阻礙,衡南右邊是個巨大的金屬造型南瓜車,蔣勝撫摸著絆到他的長椅扶手:“椅子怎麼都長成這樣……”
這長椅被漆成了粉紅色,還噴塗了氣球和愛心,正感嘆著,褲子被人一推:“叔叔,讓讓。”
蔣勝低頭,嚇了一跳。
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頭上戴著兩個大浴球,燙了大波浪卷,眼睛上又是亮粉又是金屬片,假睫毛接得那麼長,眨一下眼睛,上下睫毛就能打個結纏在一起,她撅著血紅的嘴唇看他。
眾人趕緊退讓到一邊,小姑娘脫掉羽絨服,大剌剌往長椅上一坐,摸摸身上,脖子一縮,熟稔地將外套上的吊牌塞進背後,展展夏天的牛仔裙,腿一翹,露出彩虹襪和上方凍紅的膝蓋。
閃光燈快速閃爍。
小姑娘雙手插兜,配合著一下一下的快門,飛快變換著姿勢,時而捧臉,時而抱懷,燦爛地笑著,露出了側邊的小虎牙。
“OK,換。”
一聲令下,小姑娘臉上瞬間沒了表情,木木地吸了吸鼻涕,搓著手聳著肩走過來。
拍照的男人背後,還站著一個嚴嚴實實裹著的女人,圍巾蓋在了鼻子下面,左手提書包,捏著墨鏡,右手抱粉紅色保溫杯。
她張開羽絨服將小模特一裹,摟著她向室內去了。遠遠的,隻看見小姑娘頭上那一對色彩誇張的浴球被風吹得來回抖動。
“六六媽媽,抓緊時間,換好叫我啊。”
女人回過頭,“哎”了一聲,
拍照的男人急著向遠處去了。一個斜著擺放的簡易T臺,臺子上擺滿了亂線,幾個孩子在亂線中跑跳,有人穿著鮮亮的羽絨服,有一個隻穿著背帶褲的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貝雷帽歪在一邊,正在嚎啕大哭。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衝上去,指著他罵了幾句,將他夾在腋下,滿臉不甘地下了臺。
過了午後,室外忽然間多了很多人,快門聲音無數,稚嫩的哭聲和尖銳的叱罵聲加載在其中,熱鬧得仿佛動物園的馬戲團。
*
徐雲雲做了個夢。
事實上,她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夢,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坐在洋娃娃的海洋裡,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多洋娃娃,目中所及的地板上橫豎地堆滿黃色裙子的洋娃娃,蓋過了她的腳面。
正對的桌子上坐了一排洋娃娃,一樣的金發,大大的黑眼睛,鼓起的臉蛋和嬌嫩的小嘴。
桌子背後的鐵皮櫃子裡也擠滿了洋娃娃,玻璃後面充滿了無數正著的、倒著的眼睛。
批量生產的娃娃堵塞了入口和道路,安靜地充滿了世界。
徐雲雲想起原本她正在哄圖圖入睡,圖圖就枕在臂彎裡——圖圖?圖圖!
她低下頭,她懷裡抱著的也是一隻洋娃娃,有所不同的是,這個娃娃的眼睛閉著,似乎在她懷裡安睡。
她將娃娃甩了出去,娃娃拍在牆上。
一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音樂聲從它腹中響起,它墜落時撞到別的娃娃,一連串的音樂響起,像是四重奏、五重奏、六重奏,越來越多的音樂聲交織重疊在一起,原有的旋律變得越來越雜亂、難聽、快速,像是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一串惡毒的詛咒。
徐雲雲忍不住捂住雙耳。
她認為自己必須要出去,要出去,首先要有路,小腿踢了娃娃一下,堆在最上面的娃娃滑落下去,栽在一旁,它也開始吟唱了,吟唱引起了一場雪崩。
她顧不得那麼多,一面踢著,一面想用手撿著娃娃扔出去,清出一條道來,可是她拿起一隻娃娃的瞬間,它忽然消失,變成了一張薄薄的卡片。她扔掉卡片,再抓起一隻……
她手碰到的娃娃,全部都變成了卡片。
她戰戰兢兢地撿起一張卡片。
卡片就是撲克牌的大小,上沒有寫任何文字。
正面畫著一個三頭身的動漫小娃娃,穿著一身運動套裝,娃娃的臉,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抹去;再撿起一張,這張卡片上則是露背裝和櫻桃紅網球裙,仍然沒有面孔。
像是某種貼紙類的換裝遊戲。
徐雲雲的卷發從肩頭垂下,她顫抖著手,慢慢地,翻到了卡片背面。
第74章 心願(六)
“快接電話……接電話……”徐舟默念。
響過十幾聲以後,電話終於通了。
“小姐姐!”他喊,“我姐好像中邪了!”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一旁的徐雲雲發出了一聲嘶力竭的吼叫,幾個護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腳,叫大夫的聲音此起彼伏。
“怎麼回事?”
由於太害怕,徐舟完全沒意識到衡南的電話是盛君殊接的:“睡了個午覺做噩夢了,到現在都叫不醒……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等等吧。”盛君殊倉促掛斷。
“喂?”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著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絨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雙手,電話就此掉落。
衡南呼吸急促,一團團白霧縈繞在唇邊,模糊了眼睛,剩下絨絨的眉。她又開始往上掀開衣服,盛君殊兩腿抵著她膝蓋,像打架一樣強行將她衣擺拽下來,死死按住,“衡南!”
那邊徐雲雲宛如鬼上身,這邊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蔣勝和實習生面面相覷。
她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坐在這條長椅上,捂著胸口絮絮私語,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鎮定,他們差點掏出手機當場報警。
“弟妹是不是羊癲瘋啊?”蔣勝小心地問,“我小姨子也是羊癲瘋,發病也這……”
“不是。”盛君殊借著身體的遮擋,手從衣擺下方鑽進去,壓住天書。
衡南霎時靜了。
通靈不是第一回 ,安撫天書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後站著兩個男人盯著,他莫名地覺得喉頭發緊,背後發燙:“你們……先回避一下?”
蔣勝和實習生對視一眼,回避到了一旁的樹叢。
盛君殊單手將衡南拎起來坐直,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額頭。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麼:“……”
“什麼?”
“我想打人。”她睜開眼睛,戾氣縈繞,腳跟一踩,借力站起來,一腳踹上了路邊放的金屬南瓜車,裝飾落葉凌亂飄落。
盛君殊將她拉開一點。
衡南又踹一腳。
與冤鬼共通,瞬間的憤懑、悲哀、絕望不一而足,但起碼還能在場景中自由活動。
但剛才的活動,完全被一隻大手操縱著。被它按著,她的脊柱向前彎曲,從背後向下粗暴地撸去裙子,背上一陣涼意,簡歷指甲嵌進手臂,輕易地被拖拽到一旁。
在這情境裡,她異常弱小。
沾滿汙漬的鏡子裡映出細細的胳膊和腿,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還沒來得及看清鏡中的肋骨,視線又被蒙蔽。
是一塊布料蓋在頭上。
女人講著電話,單手將衣服向下扯去,使腦袋、胳膊,著急忙慌地從洞口支出,吊牌上掛的金屬小別針不慎在脊背劃出長長的印記。她叫了一聲,但綢布抖落下去,衣服也穿好了。
低頭看去,衣服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米老鼠,倒著的,她摳著老鼠耳朵,企圖把它扣掉。
視線地面很近,這個視角,無論是櫃子、鏡子還是面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變形。
面前拄著一雙腿,筆直漂亮的腿,腿面上仿佛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著超短褲,腿內層有一行陳年的刺青,隨著步伐若隱若現。大約是因為熟悉,這刺青在她眼裡也顯得安寧溫暖。
這雙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雜物,先是把一隻墨鏡用力戳在衡南臉上:“抬頭。”
看了兩眼,又粗暴地拿下去,鏡架勾掉了幾根發絲。接著換另一隻墨鏡。
這具小身體的腦袋總是垂著,張開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裡有一團紙,展開一看,是地上撿的半張票根。
“媽媽,媽媽。”
“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