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小兔邦尼?”
“周末。”
她敏銳地察覺她的敷衍,小心地說:“你上周也這麼說,那你周末不在家裡睡覺行嗎?”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湿的粉撲胡亂撲在臉上,帶著膩膩的發霉脂粉味。
女人頭頂是一盞明晃晃的燈,照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樣自私。”
她不知道這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臉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沒有你我早就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你為我付出一點又怎麼了?”
這個女人的情緒急躁,越說越氣,拍粉把額頭懟得一倒一倒:“媽媽不是在努力賺錢嗎?你到底懂不懂體諒我?我就不明白那種弱智玩意兒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手上的票根緊張地揉成一團,在火山爆發的當口,生出一股尿意。
“哎呀。”眼線筆戳進眼睛。
女人緊張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睑看,松一口氣:“沒事沒事,揉揉就掉了。”
“受不了了,真麻煩。”這雙腿的主人拿著衣架走遠了。
眼睛眨著,右眼一直在掉眼淚,眼淚打在米老鼠的臉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餓。
倚在門框上的男人正在吃早餐,見她眼巴巴看著,掰了塊面包給她,她歡喜道謝,贏得一頓誇贊。她的腦袋被很多人摸過,欣慰的,憐愛的,同情的,她喜歡被人撫摸,這種撫摸帶著認同。
她兩口吃掉面包——又從嘴裡拽出來一小塊,捏在手裡,耐心地等女人走過來。
“媽媽,吃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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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得惡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揮開門簾,“張工好了沒有?”
她被推出去了。
頭戴太陽帽,身穿背帶裙,胳膊上挎著籃子,籃子裡裝滿假花,面前有個大機器,瘋狂地閃爍。
其實她不想起得很早,不想維持一個姿勢一整天,不想脫了穿,穿了脫,進進出出地對著這個大機器。
她最喜歡的遊戲是小熊小熊,最喜歡的玩具是換裝娃娃,她有兩個喜歡的小朋友,這些媽媽都不知道。
她也喜歡媽媽。但媽媽不會陪她玩耍,有時她在外面拍門,媽媽就裝睡。可她知道媽媽一定抱著手機,媽媽在房間裡笑聲越過半個客廳,但對她的時候,總是皺眉和大喊。
隻有一次,走親戚的時候順路去劇場看了小兔邦尼,戴禮帽的邦尼出來的時候,媽媽下意識歡呼著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放開,一直牽到了劇院外。媽媽還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小兔發箍戴著,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開心,恨不得太陽不往山下落。
但太陽還是落山了。
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所以發揮得時好時壞。她心想,所以我要耐心等等她,經常原諒她。
……
“女的是徐雲雲。”
踹完南瓜車以後,衡南彎腰系鞋帶。
她跟那女人氣場不合,卻對著徐雲雲叫了一路媽媽,真夠窩心。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直播那次,徐舟提過一句,徐雲雲也是大三.退學,是因為生孩子。”
“但圖圖看上去隻有兩三歲。”
“那她前面還生過一個孩子。”
一股涼氣順著衡南的脊梁骨爬上去,她開始快速翻動手機,“那個孩子弄哪兒去了?”
徐雲雲的童裝店“艾媽媽”已經被警方解封,衡南打開網店貨架,一路翻到最下面的貨品列表,愣住了。
這裡面的兒童模特,和最新的童模不是同一個,但也很夠可愛。挽著籃子,拿著花朵,戴著陽帽的小小姑娘,有一張衡南熟悉的臉,每一張都笑容燦爛。
*
忘記告訴她了。
衡南把連衣裙子抖開,小心地鋪平熨燙,將腰帶扣上。腰帶扣上是個橡膠制的綠色卡通恐龍,恐龍身上還騎著一隻白兔。
衡南忘記告訴她了——這個顏色其實是溫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淺得多。
盛君殊袖子挽起,面前放著一隻醫院用的塑料盆,盆裡加水,泡滿了泥土,手扶著泥土一搓,拔出圓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偶人。
蘸符水,點睛。
泥偶的臉上赫然睜開兩隻眼睛,巨大兩眼相錯,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畫裡的邪靈,十分怪異。
偶人的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順手將它墩在桌上,端著盆子去洗手。
那對眼睛左轉右轉,成功地嚇到了闖進門來的徐舟。
“媽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後,“這是什麼東西?”
衡南用剪刀拽去線頭,頭也不抬:“是‘偶’。”
她輕輕地撫摸過泥偶的發頂,呢喃:“偶用來對付孩子的魂靈。”
“玄學門派,以偶代小鬼。說起來也很好笑。對付小鬼,就像對付小孩一樣,恩威並施。”
“怎……怎麼恩威並施?”
“食偶使其滿足,然後,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聲音幽幽地,“最後,焚偶以驅鬼。”
徐舟看著偶眨著眼睛,好半天沒有說話。
“怎麼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著的時候舍得打她罵她用她,變成鬼反而舍不得驅趕了?惺惺作態。”
“不是,我……”男人低下頭,眼圈有點紅。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說,“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時候,我才十三,滿腦子都是打遊戲,我姐有時讓我看孩子,我煩得很,讓她自己在家裡,很少搭理她……”
“人總是到一定的年紀,才醒悟一些事。”
徐舟說,“比如我姐,三十歲又有了圖圖,才荷爾蒙爆發,明白怎麼當個媽媽。”
“但當時我們都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什麼也不懂。”
衡南不耐地打斷他的懺悔:“照片帶來了嗎?”
徐舟遞過來一張被手汗浸得有點變形的照片。
“怎麼選這張?”衡南皺眉。
“我記得……她說她不喜歡新衣服。”徐舟緊張地說,“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紗巾做的。”
其實喜不喜歡,他也很難確定,但在徐雲雲做的那個怪異的、布滿洋娃娃的夢裡,所有卡牌的背面都是這同一張照片。
照片攝於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細細的眉,大眼睛眼角彎下,笑容燦爛。
她用檸檬黃紗巾和別針做了一條抹胸裙,露出麻杆似的肩膀和手臂,手臂內層纖細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跡。
值得注意的是,她頭戴一頂垂落肩膀的金黃假發。在淺色頭發的映襯下,她的皮膚更白而夢幻,更像一個洋娃娃。
徐舟沙啞地說:“因為她頭發已經掉光了。”
“什麼病?”
“白血病。兒科的護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歡找聰明漂亮的小孩子。”
衡南一聲不響地點起打火機,將照片燒掉,灰燼錯落地落在偶人腦袋上。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動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後。
發熱七天的圖圖躺在床上,徐雲雲兩眼紅腫,呆滯地守在她身旁。病房裡,窗簾撕碎,牆上有一串掌印,滿地散落著炸裂燈管的碎片。
顯而易見,在她醒來的這段時間裡,徐雲雲遭受了鬼娃娃的戲弄。
它敲壞燈管,撕碎窗簾,弄髒牆面,因為隻是戲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傷人分毫。
聽見吱呀門響,徐雲雲轉過頭來。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腳跟後,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知道為什麼會出車禍了。”徐雲雲呆滯地看向他們,“我們原本要帶圖圖去遊樂場的。”
徐雲雲的眼淚霎時落下來:“‘她’想去看一次兒童劇,我都沒……帶她去……”
好似想到什麼剜心的回憶,她雙眼擠緊,悲泣起來。
妹妹可以由媽媽和舅舅兩個人帶著,去它最喜歡的遊樂場。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卻在永遠的周末。所以鬼娃娃才不讓他們去遊樂場的。
“懷‘她’的時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進監獄,我們分手,我退學。那時我在清河當太妹,拉扯一個孩子,比我想象中難得多。”
那時候的徐雲雲,和現在完全不同,她喜歡打遊戲,勁舞通宵,去夜店群魔亂舞,她唱歌到喉嚨發炎,隨便吃點藥在家裡蒙頭昏睡,母親拿鑰匙開門,邊拿衣架打她,邊給她燒水、做飯、洗衣。
她連自己都還照顧不好,連獨立生活都未曾習慣,卻有了一個孩子。
“五年前,你們也知道,網店童裝正盛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事業,我太想掙錢了,有時候,我忘記她是一個孩子,以忘記她要吃飯,也有喜好,要人陪伴……”
鬼娃娃默默地陪著她,由青澀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麼做一個媽媽的時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趨衰減。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墳墓。斜斜細雨裡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時候,媽媽埋葬了一段荒誕不經的過去,開啟的是新的人生。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洗去刺青,變成人群裡普通的母親,有一份工作,周末會和弟弟一起,開著面包車,帶著小女兒去遊樂場。
鬼娃娃記得世界,世界上誰還記得鬼娃娃呢?
連媽媽也忘記了,還有誰會記得鬼娃娃呢?
圖圖嘴裡咕哝了一聲,嚶嚶哭起來。徐雲雲的神情忽然碎裂。
她陡然轉醒,扭頭看向毛絨毯包裹的圖圖。
衡南卻仰頭,凝神,目光跟隨著天花板上的黃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圖圖身上。
媽媽的手輕易地穿過了它的身體,輕柔地拍圖圖入睡。
鬼娃娃樂了。
它想要媽媽的撫摸。
橘色的陽炎靈火,順著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間籠罩了偶,那一對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閉上。
焚偶驅鬼,燒到盡頭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衡南低頭,三毛穿著紫色的新裙子走過來,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恐龍的腰帶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