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上任以來,董事長有任何吩咐都是由張森代為轉達,從來沒有直接給他打過電話。張經理接到這個電話十分惶恐,上來就開始通報自己的業績。
盛君殊也就順帶一聽,等他說完,補充一句:“利茲廚具拖欠我們的款項記得要。”
他看著備忘錄最後一條,這句話,是他從對方對話框裡直接粘過來的:“他們資金鏈已經斷了,欠了一千兩百多萬,小作坊,撐不過明年。”
張經理問:“這兩天就催款嗎?”
盛君殊說:“年底了,要回來吧。”
過年前還等著給公司高管發年終獎呢。
討完債,盛君殊暫時松了口氣。
隔壁床那瘦高的病友,一手拄著拐,一手拿著手機,一瘸一拐、身殘志堅地從衛生間回來,邊走邊笑。
他見盛君殊孤零零地躺著,了無生趣,問他要不要一起看直播。
盛君殊婉拒。
可這人實在是個自來熟,等盛君殊再一睜眼,他已經抱著拐,一屁股坐在了他病床邊的凳子上,床一晃,盛君殊立刻坐直,尷尬地挪到了另一邊。
“……你貴姓?”盛君殊清了清嗓子。
“免貴姓徐。”那滿頭紗布的青年樂呵呵地,“我叫徐舟。路上出車禍,和我姐還有小外甥一塊兒進醫院了,幸好命大,過兩天出院了。”
“兄弟別這麼客氣,你家屬囑咐過,要我好好照顧你,等你醒了陪你聊聊天。”
既然是衡南的好意,盛君殊出於禮貌,勉為其難地瞥向他伸過來的手機屏幕,心裡期望師妹快點回來:“麻煩了。”
“不麻煩,給你看這個。”徐舟興衝衝地點開一個,調大音量,抒情的鋼琴曲響起,“特別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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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頭是段獨白,黑色底,畫面上出現一行白色字:“我從小家境貧寒。”
又是一行字:“寒窗苦讀十餘載,因為貧困,大三不得不退學,與畢業證失之交臂。”
又是一行:“今年,家中忽然欠下巨額外債。”
徐舟忽然發出一聲巨大的擤鼻涕聲,盛君殊驚異地回頭看,徐舟已經眼含淚水:“也太慘了。”
“……”是嗎?
“這跟我姐一樣,”他說,“雖說我姐是懷孕結婚才退學的。”
“……哦。”
又是一行字:“與我相依為命的哥哥忽然生了怪病,住院花光全部積蓄。”
借著跳出來的是張打了馬賽克的病床照,隱約可分辨出是一個年輕男人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盛君殊看了看這厚重馬賽克,總覺得有點熟悉。
“我會畫滿一千零一張畫,為哥哥祈福。”
徐舟在旁邊哽咽。
盛君殊心中冷笑。
一共五句話,四句都在暗示自己缺錢,最後一句話鋒一轉,“畫畫祈福”?這種本質是乞討的花樣賣慘,他見過不少了。
前情提要結束。畫面上出現了人影,背後是封閉的小房間,一個短發、帶著巨大黑色口罩的短發女孩,隻露出一雙眼睛,衝大家安靜地招了招手。
徐州說:“快看,快看,她已經畫到第四天了,前幾天看的人還沒有這麼多……”
她全程不與觀眾交流,低頭在速寫本上畫以小兔子和大象為主題的四格漫畫,畫一格,舉起來給大家看一次。
彈幕馬上就爆了。
不是因為她畫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奇作。
而是因為口罩上露出的這雙眼睛,有著酷似日本美少女明星的扇形褶,眼尾堪稱華麗的一斷欲語還休,瞳孔又黑又亮,睫毛卷長,光這露出來的一部分,就能看出來是個少見的素顏美人。
在各種變形濾鏡和濃妝主播的環繞下,女孩如清水芙蓉,猶抱琵琶半遮面,畫漫畫救兄,馬上吸引了一大票粉絲。
徐舟邊看邊感慨:“當時我家人生病,也是想用直播籌點錢,可惜沒人家好看有才藝……”
說了一會兒,他回頭,見盛君殊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好像連呼吸都屏住了,身上冒出一股寒氣。
家境貧寒?
身負外債?
大三退學?
相依為命的哥哥得了怪病?
盛君殊馬上給技術部發信息:“太太的視頻是你們頂上去的?”
不然,才播了四天,就那幾個點擊量,能上首頁熱門?
不等對方回復,怒火直擊心頭,他又面無表情地追加了一句:“你們很有本事。”
技術部:“!!別生氣啊老板。”
“是太太堅持要求的,我們也是配合太太的指令……”
“你們就沒考慮過隱私問題嗎?”
“我們跟太太講過了,不露臉,記得把關鍵信息模糊……”
所以就把老公模糊成哥哥?
視頻裡,衡南把四格畫完,安靜地寫下一行字,轉過來給觀眾展示:“如果對我的畫感興趣,可聯系我購買原畫,再次感謝好心人幫助我和哥哥。”後面附了一串電子賬號。
隨著她那雙眼睛清純無害地一彎,禮物和彈幕也密集到爆炸:
“哥哥,明人不說暗話,我想當你妹夫。”
“哥哥,你還缺妹夫嗎?”
“哥哥,妹夫在趕來的路上……”
盛君殊猛地挺直脊背,徐舟嚇了一大跳,險些將手機掉下,盛君殊已經顫抖著手撥電話了。
電話響了幾聲,衡南才磨磨蹭蹭地接起,壓著聲音:“喂?”
“你在哪裡?”盛君殊看著直播間裡背過身去接電話的身影,平靜地問。
“在外面。”她捂著電話說,“我一會兒回去。”
“外面是哪裡?”
“……外面……”衡南探頭看了看窗外。
“現在回來。”
“嗯?”
“現在回來。”
“師兄,你怎麼了?”衡南有些疑惑,因為盛君殊自從住院,就恹恹地自己躺著,從來不願意麻煩她,連去廁所都不肯讓她扶著,“你哪裡不舒服嗎?”
男人在那頭平和地說,“回來扶哥哥上廁所。”
“……”衡南的表情僵住。
第70章 心願(二)
“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徐舟抱頭,躲避著衡南的毆打,撞得病床咯吱作響,“我、我根本沒認出來那個人是你啊。”
“是你讓我和他聊天,我不得跟他找點話題?真的……”他百口莫辯,真的冤死了,癱在床上喘粗氣。
事情已經說清楚,盛君殊就搬回了原來在的VIP病房。
衡南打累了,放下拐,靠在盛君殊空出來的那張床床沿上,冷著臉揉手腕:“你這活我不想接了。”
“別呀。”瘦瘦的青年表情一僵,眼神馬上變得可憐起來,指指自己包著紗布的腦袋,“你看我這頭和腿,我那小外甥才三歲,多可憐……”
三天前,衡南在醫院走廊遇見徐舟。
當時他拄著拐,拿著一沓繳費單,接著電話,一瘸一瘸地從她身旁擦肩而過,衡南的發絲掀起,猛然駐步。
他身上帶著股新鮮的、濃鬱的陰氣。
談話比衡南想象中順利得多。一聽說她是天師,徐舟神情立變,左右顧盼,馬上握住了她的手。
幾天前,徐舟開了輛小皮卡,和堂姐徐雲雲一起,帶著三歲的小外甥圖圖去遊樂場。開車的是徐舟,在空無一人的高速路上,忽然見到路的盡頭有個人影衝他招手。
徐舟忙踩剎車,車一減速,後視鏡上懸掛的紫晶掛墜來回搖晃,再一定睛,大路廣闊,根本沒有影子。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剛一加速,路的盡頭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人影,雙胞胎一樣,手挽著手並排站著,雙雙扭過頭默默地看著他。
徐舟心裡一涼,忙踩剎車,後座圖圖大哭起來,徐雲雲抱怨道:“怎麼回事啊小舟,一晃一晃的,孩子暈車了。”
“哦,看錯了,沒事。”他再看去,正午的太陽把漆黑柏油路上的石粒子都照得閃閃發光,哪有什麼人呢?
徐舟一腳油門踩出去,忽然,什麼東西直直倒吊在了車前擋風玻璃上,一個慘白的酷似紙人的東西“咚”地撞在玻璃,發出一聲巨響。
由於車速太快,東西從車頂上被掀飛出去,徐舟嚇得三魂走了七魄,誤將油門當剎車,車子猛竄出去,撞斷護欄,側翻進了溝裡。再醒來,三個人就都在醫院了。
“幸好都是輕傷。”徐舟心有餘悸,“交警說出事那條路上壓根沒有人,隻有我們一輛車。”
“你確定那是人臉嗎?”衡南問他。
“你知道為什麼我當時覺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嗎?”徐舟咽了咽唾沫,形容了一下,“我看見黃色的荷葉領,就是做衣服的那種帶褶的領子,倒翻下來半蓋在臉上,被風吹得像海浪一樣抖動。”
“徐舟。”衡南背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回頭,一個穿茶色大衣、燙波浪卷的妝容精致的女人,年齡大約三十上下,額頭上貼著小塊紗布,拎著盒飯走進來,不悅地打量了衡南一眼,“吃飯了。”
“這是我姐姐。”
徐雲雲和衡南隻是互相點了個頭。
“姐,我找了個很厲害的天師。”
徐雲雲徑自把盒飯放在桌上:“自己吃啊,圖圖醒來看不見我要鬧了。”
衡南感覺到徐雲雲的敵意,一聲不吭地跳下床走出房間,徐舟在身後叫她,她也沒理。
走到門口,隱約聽見病房裡傳來對話。
“什麼天師啊,少信點,那都是騙人的。”
“但,但我確實看到人了呀。”
“說讓你少熬點夜,肯定是疲勞駕駛鬧的,幸好這次沒什麼事。”
衡南冷哼一聲,加快步伐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