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低眉一笑:“我吃了,豈不是成了你們的共犯?”
山下農家,有好大一片地瓜田,地瓜一列一列,綠葉盎然,農家孩子喜歡三兩個攢在一起,架火烤地瓜,誘人的甜香四處飄去,上山下山,每次飢腸轆轆路過,都是種折磨。
次數久了,一回楚君兮從山下路過,果然沒忍住趁夜黑風高拔了五六個,用袍子兜著上山,路上碰見白雪,兩人一拍即合,流著口水搭上烤架。
偷金是偷,偷瓜也是偷,畢竟違了門規,楚君兮一面翻烤一面笑:“二師姐放心吃罷,讓人發現,你和三師姐全推給我。我也許久沒被師父打了,屁股想得慌。”
白雪一面吃,一面笑得前仰後合。
衡南同他們蹲在一處,熟練地掰開地瓜:“小聲些,大師兄在外面巡查,別讓他看到。”
“什麼東西別讓我看到?”
背後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衡南汗毛登時立起,白雪當下就噎住了,掐著自己脖子一頓咳。
盛君殊扛著刀,從後面繞出來,看向烤架,“哪兒來的?”
楚君兮背後藏了個生地瓜,抬頭挺胸:“好問題!這究竟是哪裡來的呢?”
肅立的少年嚴厲地掃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向白雪,白雪把嘴裡的咽下去,躲到衡南背後。
大師兄光風霽月,就是像門規戒律成了精,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他這裡,偷竊絕對是說不過去的。
白雪驚呼一聲,險些向前撲倒,原來是衡南忽然起了身。
少年面色復雜地看著面前遞過來的地瓜。
“衡南,你……”
他失望地看看她,大概是想說,你一向是聽話省心的,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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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南替他剝了剝,露出裡面金黃松軟來,燦爛笑著遞過來:“師兄多慮了,是山下農人送的,師兄你嘗一口。”
她說得太自然,還笑得那麼真摯,少年婉拒了幾次,鼻尖漫上些汗水,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小口。
楚君兮白雪兩雙眼睛盯著,盛君殊覺得空氣忽然變得有些尷尬。
衡南耐心地等他咽下去,笑道:“師兄,甜嗎?”
吃都吃了,不誇贊一句,似乎有些不大好,他便應道:“嗯,挺甜的。”
話音剛落,衡南忽然後退了兩步,斂袖低頭:“師兄對不起,我騙你了,挺甜的地瓜是我們偷的,請師兄責罰。”
“………”
衡南還記得他當時的表情。
門規精就那麼生氣地站著,左手扶著胸口,懷疑人生地看著地面,因為自己也吃了贓物,也吐不出來,站了一會兒,他轉身走了。
一回頭,白雪和楚君兮都拜服地看著她,豎起兩個大拇指。
衡南靜默地看著他睫上不為人覺察的濡湿。
誰能想得到呢?過了千年歲月,垚山分崩離析,物是人非。
師兄一個人拖著師門走了那麼久,舊日年少早無可追,他卻一直想念著那個隻咬了一口的烤地瓜。
下午,盛君殊讓衡南叫醒。
病房裡飄散著一股熱乎乎的甜膩的香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衡南手裡隔著塑料袋和牛皮紙袋,邊吹邊剝一隻巨大的地瓜。
“衡南?”
“嗯?”她抬頭。
他看見她有點燙紅的手指,趕緊從她手裡將地瓜拿過來,轉著看了看,有些訝異:“哪來的?”
衡南頓了頓,伸出腳尖,一點一點將外賣紙袋踢進病床下:“我烤的。”
盛君殊更加訝異地看她,似乎想說什麼,衡南的下巴高傲地抬起,直至窗外,眼神轉向一邊:“不難,就是在外面那個草坪上搭了個烤架。”
“……”
“快吃吧。”衡南直直看著他的臉,冷漠地催他。
盛君殊垂睫,拉了拉袋子,熱氣騰出來。
他躺在床上,微微側臉,剛準備咬一口,一隻手在大地瓜上一抓,毫不客氣地奪走了。
“3號病人,這麼年輕就三高,能不能有點自覺?”
護士瞪著他,由於這地瓜太燙,她忍不住“嘶”地換了個手,轉向衡南,“還有家屬。”
“這東西能給你老公吃嗎?他血糖才剛穩定下來,吃這麼大一個,你是想早點繼承他的遺產嗎?”
衡南莫名地瞪著她,逐漸呈現出膨脹的河豚態。
護士“噯呦”了一聲,來回換手,“真燙死我了。”
她四處尋覓器具,最後在床底下發現一個外賣紙袋,彎腰一撿,把地瓜丟進去,拎著袋子看了看上面的標志:“嗯,周記地瓜王,不錯啊。”
衡南咬住嘴唇,用可怕的眼神目送她遠去。
待護士拎著袋子走後,一直保持平靜的盛君殊,忽然別過頭笑了。
衡南揪著被子黑了臉:“你笑個屁。”
周末,蔣勝拎著一大兜上面發的慰問品專程來探病。
花籃、水果、還有各種日用品,擺在病房各個角落。
他來的時候盛君殊還睡著,便沒叫醒他。
“大夫說怎麼樣啊?”他問衡南。
“沒什麼大病。”衡南看向像個少年一樣安睡的盛君殊,語焉不詳地帶過了他的違規操作,“就需要休息幾天。”
“這當然,讓他睡吧。”蔣勝忍不住嘆息,“連軸轉總有遭不住的時候啊。”
“說起來真對不起,那天我們要不叫他去派出所,他也不至於撞上那個黑蟲。”
衡南從果籃裡拿出根香蕉,剝開,塞進櫻桃小口:“跟你們沒關,年紀大了就那樣,骨頭脆。”
“……”蔣勝看著盛君殊美豔而冷漠的小嬌妻,把“弟妹”兩個字咽回肚子裡,“有什麼難處你說出來,能幫的我們一定盡量幫。”
衡南的動作一頓,似乎被引起興趣:“難處?”
蔣勝:“啊。”
衡南抬起頭,直勾勾地著他:“可以給我錢嗎?”
“多少啊?”
衡南伸出一根指頭。
“一千?這你不用擔心。”蔣勝說,“咱們公安系統的維和獎勵金有兩千塊。”
“一千萬。”
“……”
蔣勝有點死機:“這恐怕……”
衡南把香蕉皮擱在桌上,嘆了口氣:“實話跟你說吧,我們聖星資金鏈斷了。”
蔣勝一驚:“啊?”
這麼大的事,盛君殊怎麼從來沒跟提起過?
“公司馬上就要倒閉了。”
蔣勝更驚:“啊?”
“我們還背了一千三百多萬的外債。”衡南說,“我師兄昏倒之前一直惦著。”
“啊?”蔣勝的嘴巴半天合攏不上,撫摸了一會兒自己的後腦勺,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那個,弟妹,這件事你不要太著急。”
“我可以給你們申請補助金,問題是……一千多萬,這也杯水車薪啊。”老警察揪著僅剩的幾根頭發,在病房裡焦灼地兜了幾個圈子。
他突然想到什麼,掏出了手機,衝衡南招了招手,讓她過來看,“你要是真急著用錢,我可以給你支一招。”
*
盛君殊被一陣吵嚷驚醒。
睜開眼睛,身旁除了一直吵著他的外放的動感英文歌曲,竟然還有另一個男人快斷氣似的笑聲。
“……”他奇怪地扭過頭去。
隔壁床是個右腿打著石膏、頭上包著紗布的青年,床前靠著一幅雙拐,他躺著,舉著手機,一面看視頻,一面呵呵笑得口水橫飛。
覺察到被人打量著,他扭過腦袋來,臉上還帶著愉快的笑容:“這太搞笑了我跟你說……”
覺察到盯著他的人眼神不善,他稍稍正色:“看一個嗎,大兄弟?”
盛君殊搖了搖頭,瞥向天花板,吊扇上附著一層灰。
什麼情況。
他被移出了單間的VIP病房,挪到這個普通病房,還多了個病友?
回過頭,身邊沒有人,桌子上擺著保溫壺,一摸,倒摸到一張紙條:“臨時出門,有急事請聯系衡南186XXXX”
他握著這張紙條看了看,衡南大概是有什麼事情出去了。
但他並沒有給她打電話。
他想衡南一定著急辦什麼脫不開身的事,中間接一個電話,會幹擾她做事。
他將手臂墊在枕下,在音樂聲和笑聲中看著蔓延黃漬的天花板,一個人躺在這裡,反倒有些無所適從了。
衡南在他身邊坐著,就好像撐起了一篷船,支起一把傘,他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底氣,一旦她不在……
他閉了閉眼,不行,不能這麼想。
他是師兄,怎麼能讓師妹替他扛著事?他歇了這麼幾天,夠了,心中早就難安。
抓緊時間辦點事吧。
他索性打開備忘錄查看,拉到最下面看待辦事宜,躺在病床上給張森打電話。
電話沒接通。他有些奇怪,作為他的秘書,往常張森不超過三聲就會接電話,他又試著撥了一次,還是沒人接。
他隻得轉而給張經理打電話。
張經理是他花1500萬僱的職業經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