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聲音戛然而止。衡南彎腰,雙手驚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後者靠在她懷裡,已經雙眼緊閉,不省人事。
盛君殊被救護車拉走前,氣若遊絲地在衡南耳邊說:“記得把我手機撿起來。”
“……”
*
醫院。
四面白牆,白光從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蓋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涼柔軟的輸液管,他睫毛低垂,臉色都是帶著消毒水氣味的蒼白。
床邊擺了個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雙腳緊張地勾在凳子橫梁,身子前傾,默默地盯著他。
剛才她在盛君殊著意強調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機裡面翻到了一個加密的相冊。
相冊裡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嗯……
這有什麼好加密的?
她停了停,又默了默,沉著臉打開備忘錄,頂著屏幕上那道蜘蛛網,從最上面那條關於她的置頂開始,一條一條地看。
盛君殊備忘錄裡存了好多的備忘事項,每一條都很細心地注明了日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有顧客在聖星的某個線下門店購物,越了不知道多少個級,把投訴電話打到他的私人電話這裡,時間還是半夜,他把炒鍋的型號記錄了下來,留了那個客人的電話。
有一些是門派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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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格裡有很多外門同門的名字,名字後面是給出的款項,每一年總支出的款項,還有入賬。他收集了一些關於“海上仙山”景點的新聞,甚至調查了景點的房價和地產投資可能。
他還做了一些風險投資。
準備過一些講座。
參加過很多面試。
零碎地夾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曠課,約見班主任。”
隻這個“又”字泄露了一絲情緒。
大約是像陀螺一樣忙轉著,一刻也沒有放松,一千年對於盛君殊轉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沒有留下痕跡,他發絲依然烏黑,姿態依然挺拔,昂揚的精氣神仍在,炙熱,滾燙。
隻像這樣睡著的時候,顯得內秀孱弱,似乎令人敢於冒犯。
衡南試探著摸了下他蒼白的臉,又趕快收回手去。
一滴一滴的藥水落下,她翻到了底,最底下是一條本月初添加的:資金鏈斷裂,年底待還款1253.47萬。
資金鏈……斷裂?欠了……一千多萬?
金屬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膚,她聯想到很多驚悚的可能:聖星快倒閉了,實際在虧空?或者因為補貼師門,盛君殊的公司周轉出問題了;或者因為多了她的開銷,把師兄的公司拖垮了?
所以盛君殊讓她把手機撿起來,是心裡放不下這筆欠的債嗎?
“病人家屬。”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衡南回頭一看,護士進了病房,“你是盛君殊家屬?”
“……啊。”衡南回過神,“我是他太太。”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護士從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填查房記錄,“平時稍微注意點啊,年紀輕輕的。”
衡南迷惑地擰起眉。
有人在外面喊這護士:“兒科有倆孩子媽搶毯子,打起來了,小鳳讓你搭把手。”
“醫院毯子都能搶。”護士不耐煩地嘟囔著走出去,“都什麼家長啊。”
衡南揣著口袋,頭發微亂,在病房裡焦躁地來回轉圈,思路在“欠債一千萬”和“你老公三高”之間來回切換,隻覺得師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壓力都砸在了她肩膀上。
她得堅強。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著他,堅強地吃了頓肯德基。
下午王娟來換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槍口上。
“你還敢來?”她擋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著王娟,她本生得冷豔,這一沉臉,更顯得盛氣凌人,不可逼視。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展示了手裡拎著的保溫飯盒,強笑:“我……我給盛哥兒送點大補的湯。”
“拿出去。”衡南說,“你也滾出去。”
“小二姐!”王娟臉色氣得鐵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你什麼?他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還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滿戾氣地一踢板凳,將王娟鎮得後退幾步,審時度勢地跳到了門邊。
“你給我滾出去。”
“衡南。”
背後略帶沙啞的男聲響起,衡南脊背一僵,一絲冷意爬上了後脖頸。
盛君殊左手搭在額頭上,冰涼的藥水順著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針打得身上很冷。
意識昏昏沉沉,本來想再睡一下。
但聽見屋子裡仿佛有人大戰一場,拍桌子踢凳子的,師弟師妹一爭執他便習慣性地跳出來鎮壓,於是他趕緊醒了。
他好像聽見師妹正罵人。
師妹罵人其實聽上去很爽,一點都不潑,有股極兇的、唯我獨尊的,顫人心肺的勁兒。這麼想著,不知怎的,一抹極淡的笑爬上嘴角。
隻不過,她在他面前從來都不這樣,他睜開眼,淡淡向她看去。
衡南緩緩回頭,又大又黑的貓兒瞳含了亮晶晶的眼淚,變了個馴順孱弱的腔調:“師兄,你怎麼了……”
第69章 心願(一)
盛君殊自己把針頭拔了,王娟眼眶泛紅:“盛哥兒,吊針你打著呀。”
“你打著……”她看了眼手裡的袋子,一時也讓衡南說懵了。
想到從前,她做什麼,盛君殊吃什麼,從來不挑,也沒一句愛好和喜歡,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給足了她面子。
惶恐從心頭起,喃喃,“我做的飯……真、真把盛哥兒吃成三高了?”
那她真是以死謝罪都不夠。
衡南雙手抱臂,背對病床冷冷盯著她看,滿臉揭去面具的敵意。
王娟待不住了,倒退了一步,強笑:“那我……”
“沒有。”盛君殊語氣一如往常,“辛苦王姨,來放這兒吧。多半是神咒懲罰,幾頓飯而已,還不至於把我吃垮了。”
他講的是實話。
吃吃飯對他來說無傷大雅。
但擁有過分漫長的壽命,對普通人來說卻是件很痛苦的事。
在這一千年中,親人老友相繼離世,世界滄海桑田變化,世上的人早就換了一茬又一茬,要不找個事情忙著,肩頭沒有責任擔著,人在這無盡的光陰中就活厭了,活膩了。
所以他讓王娟給他做飯,“負責照顧”他,把僅有的幾個舊人緊緊攏在一起,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被彼此需要的。
盛君殊這個人,看上去佛,話也不多,心裡的決斷和擔當卻丁是丁,卯是卯,分分明明。
盛哥兒敬她,不動聲色地照顧她,這從來沒出口的用心,王娟卻在這瞬間才幡然醒悟。
她的嘴張了半天,閉上了,也平靜了,掩去眼裡的淚光:“沒事,我提回去了。”
“掌門,您好好休息。”
她扶著門框叮囑了最後一句,轉身便走,脊梁垮了,背影仿佛蒼老了幾分。
沒走幾步,衡南追上去,將她手上的布袋給奪了下來,王娟驚愕回頭,眼眶裡還含著淚水。
衡南撐著門框看她,慵懶的眼睛像名貴的貓,用氣聲慢慢地譏诮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做作?”
“王姨,師兄都說讓你放下了。”她忽然放出聲音,公事公辦地說,“那你就放下呀。”
王娟:“……”
身體尚未恢復,盛君殊又昏睡了一會兒。
單間病房裡白色窗簾拉攏,溫度適宜,這空間裡隻有衡南坐在他身邊,他心裡是安的,有種睡在茫茫雪地裡的錯覺。
世界一片靜謐。
醒來時,他聽見衡南輕聲“艹”了一聲,蹙眉扭頭。
衡南坐在他病床旁,正低頭削蘋果,頭發滑落至頰側,兩根手指從裙子上默默地拎起一長串削斷的蘋果皮,放在櫃子上時,恰好對上他的眼睛。
“你等一下,馬上就好了。”衡南看了看手上的削了一半的蘋果。
“削好你自己吃。”
衡南頓了頓,白皙的手急忙在果籃裡翻檢:“那我給你剝個橘子。”
“不用了。”盛君殊笑了一下。
衡南將蘋果墩在桌子上,看表情,她有些生氣:“你是不是就想吃老妖婆做的飯?”
盛君殊闔著眼,看上去像在假寐,他看起來元氣大傷,側顏蒼白清減,呼吸都很輕。
衡南看著他的模樣,一面放狠話,一面趕緊把飯盒一個個掰開:“……想吃就吃嘛。”
盛君殊闔著眼心不在焉地搖了下頭,幅度很小,但還是被她捕捉到了。衡南兩手撐著病床,湊過去看盛君殊的臉,看見他濃密的睫毛微顫,睫毛根部竟然濡湿著。
衡南頓時呼吸慌亂,聲音很輕:“師兄,你想吃什麼?”
盛君殊闔著眼,許久,靜靜地開口:“烤地瓜。”
“……”
烤地瓜?
衡南想起來,在她進入青鹿崖後三年,和大家烤過一次地瓜。
大半夜她被白雪悄悄地叫出來,還以為有什麼要事,手上緊握桑劍。
直到被帶到一處飄香的洞口旁邊,見楚君兮正坐在火堆前,抱著一個大地瓜,熟練地往上塗抹蜂蜜,才不禁一怔:“君兮,你哪兒來的地瓜?”
楚君兮和白雪對視一眼,一時語塞,白雪趕緊把她按在地上:“哎呀,別管哪兒來的,好吃不就行了嗎?”
她自己拿了一個,撕開皮,燙得便換手邊啃,又取了一個塞給衡南:“師姐,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