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躺在盛君殊懷裡,失去意識前蜷縮的手指還抓著他的衣襟,面色蒼白,胸口的血洞不再向外出血,但這傷口擱在常人身上,也足夠駭人。
盛君殊半跪著,一手抱著她,一手從內兜裡又取一枚空白符符紙,指頭在自己手背傷口上蘸了兩下,連接符紙上八方星宿。
引了四星,符紙又被肖子烈一撈,抓在手裡用力揉成團,狠狠砸在遠方:“師兄你冷靜些,我們等等救護車罷?平時我不勸你,也不敢管你,這件事上,你聽我說一句好不好?”
眼看盛君殊又掏一張符,他的聲音驟然暴怒,“就連師父自己也從不敢違規,你有什麼本事託大?”
“你躲開!”盛君殊覺得自己失敗透頂。
為了一顆珠子,折了師妹,他有什麼意思?
就是把姽丘派上下屠盡了,他勝利了,回去守著一個空空的垚山,有什麼意思?
抬起眼,冷冷的眼神,將肖子烈鎮得後退一步。
他心裡不是滋味,但也顧不得許多,喉結滾動,將衡南失去溫度的手包裹住,握在滾燙的掌心,右手迅速連好八星,再次動用威天神咒。
這一次不為殺戮,隻是向神明許個願。
上一次通神以後,衡南脖子上的傷痕不治自愈。
大不了他再帶師妹入丹境,陽炎之氣,要多少,他全給,這都是小事。
——比起衡南性命,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辦公室玻璃在窗框內震動,發出風聲帶來的嘯叫,九天鳳鳴三聲,整個房子都在搖動,肖子烈緊緊掩住雙耳,死死盯著窗外。
火鳳背後,一駕馬車幻影從雲中悠然而過。
上次師兄死活隻能召出一駕雲車,這一次,一駕雲車之後,倒緊接著掠過了第二駕,車輦過境,鎏金將雲氣灼燒成亮黃,隨即沉澱為橘紅,紅褐的火燒雲,層層暈染至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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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架雲車過後,再無其他。
他趕緊看盛君殊,違規召神的人好像沒有什麼不良反應。然後他看衡南。
肖子烈扼止喉中的一聲驚呼。
衡南的眼睛赫然睜開,露出一雙毫無情感的金瞳,骨骼似乎有了自我意識,使她被牽拉著直挺挺地坐起來,肖子烈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天書把師姐的腰折斷了。
幸好,通神以後,師姐身上的傷口,果如師兄所說開始自愈,衣服上的破洞之下顯出了光潔白嫩的皮膚。
衡南不僅面無表情地坐,腳尖收攏,踝骨被壓得咯吱咯吱,竟然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靠著腳腕的力量,彈簧一般站了起來。
她就像一個才學會走路的人,不,換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像個牲畜才投了人胎,對這副軀殼很不熟悉,直挺挺地邁步,在屋裡緩慢地行走,連膝蓋都不彎曲。
腳尖踢到的蟲屍全部化為黑色煙氣。
“師兄,師兄,快把咒術停了。”肖子烈看見衡南像個氫氣球,走著走著,腳跟都向上離了地,隻有腳尖堪堪接觸地面,一把抓住衡南羽絨服的帽子,“待會兒師姐飛升上天了……”
他說著,伸手一撈,那點亮了八方星宿的閃爍紅點的符紙,像長了眼一樣從他手邊溜走。
“咦?”
肖子烈一撲,符紙又像小鳥一樣拍翅而飛。
“操。”
少年拍案而起,在屋裡各個角落上蹿下跳地追逐那張符紙。
盛君殊靜默地站起來,在西褲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隨後將衡南的手攏在掌心,她的手冰涼而柔軟,手指還維持揪他衣服的蜷縮,剛那一下應是很疼。
他這個師兄當得不好,總讓她驚慌害怕,還讓她受苦受疼。
這是他第一回 給師妹叫魂,叫魂要輕緩,溫柔,不能嚇著了她:“衡南。”
“別怕。”他說,“師兄護著你。”
第68章 殉(七)
帶隊師兄拋下隊伍走了。是來找她的吧?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
……那她等一等,先不死了。
衡南死死盯著水面,她歪坐在石壁邊,已經沒力氣站起來,她形容憔悴,賽雪的兩腮已經凹陷下去,眼眶發紅,眼底兩抹濃重的烏青,眼珠卻仍然黑得熾熱。
她不敢睡,一閉眼就幻想著那少年從她身邊走過去,把睡著的她當成了一塊石頭,一片落葉。她要醒著,得發出聲音。
太陽又落山了,她回過頭,用石片狠狠地在石壁上刻下記號。
也許他走著走著,又覺得麻煩,掉頭回去了。
不然怎麼都過四天還沒來?
飢寒交迫,她捧一掬河水,又囫囵吞咽石縫裡的草葉,挖出沾著湿潤泥土的苔藓塞進嘴巴裡,這些活著的事物,讓她擁有活著的安全感。
這時,她看到一道白影凌空出現在河面上,開始時像糾集的一團霧,轉瞬迎面飄來後,她看清飛動的袍角和他足下蕩起的波紋。
“師兄……”她手腳並用地扶著牆壁站起來,衝他用力招手。
少年看見了她,衡南幾乎喜極而泣。
隻見他立在水面不動,眼神陌生地從她臉劃了過去,看向了另一邊,水面風掀動他的發絲,他注視了一會兒海,又轉過頭,失焦的眼神再度從她臉上掠過,扭回了另一個方向。
衡南的手僵在空中,她渾身冰涼,想到一個意外的可能,撿起刻字符用的石片丟向了他,石頭嵌在空中,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壁黏住,隨著液體腐蝕的聲音,被牆上一張看不見的嘴巴蠶食消解。
被什麼擋住了,他看不見她。
師兄站在原地四面環視,又向靠海的地方走了兩步,足尖蕩開圈圈漣漪。
“師兄,師兄,師兄……”衡南的喊聲越發悽厲,好像小獸瀕死的哀鳴,忽然,少年的神色一凝,微微側頭,似乎在凝神聆聽,細細辨認。
衡南一喜,一面喊,一面耗盡全身的力氣跳起來衝他揮舞手臂,臉因使勁而變得通紅。
少年眉頭蹙起,轉向她,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
步子遲緩地停住,他再度側耳,在原地迷惑地轉了轉頭,確認眼前沒有人,再不滯留,轉身折返。
他在衡南絕望的喊聲中越走越遠,慢慢看不見了。
“師兄……咳咳咳……”衡南被空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撲倒在地上,黑色落葉湿漉漉的腐味灌入不大靈便的鼻子,與此同時的是耳畔的嗡鳴。
眼前陣陣發黑眩暈,那個背影帶走的是她全部的希望,像一場來去無痕的噩夢,多希望閉上眼睛,一切還未發生。
耳邊傳來簌簌的聲音。
眼前的黑暗緩慢笨重地掀開一條光亮的縫,眼皮緩緩地開合幾下,才驚覺自己昏了過去,臉頰貼在地上,掌心按著冰涼潮湿的汙泥。
這樣趴在地上,又冷又硬,可雙手雙腳綿軟無力,根本用不上力氣。
細細簌簌的聲音越來越近,好像什麼東西慢慢地爬過落葉,令人頭皮發麻,她慢慢扭過頭去。
入眼可見的是一隻向碩大的黑色甲蟲,它的身體包裹玄鐵一般堅硬的外殼,泛著冷冷的光澤,它是如此巨大,能看到鉗子上的顆粒和白色斑點,還有足上濃密的毛發,它揮動幾隻足,正在靜默緩慢地向她爬來。
衡南沒有找到它的眼睛,但它整個兒像是一隻巨大的、花斑的的眼睛,在她看向它時,它就停止了爬行,像是盯著青蛙的蛇一樣冷冷地、貪婪地盯著她。
她貼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艱難深呼吸,冷汗混雜著淚水,蜿蜒地從額頭粘在臉上的頭發中蔓延,她聽見它背後更多的、雪花般的簌簌聲,無數甲蟲成群結隊地從廢棄已久的山洞中靜默地湧出。
她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現山洞裡有蟲子。
她無比清晰地知道,她快死了。
隻有死亡的味道,才會招來這些她從未見過的東西。
*
盛君殊忽然感到一股暴虐的陰氣,從他們交握的掌心灌入他的身體,泄洪一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他顫抖了一下,心口冰涼得發痛,手掌抓緊胸口衣襟,忙抬起頭。
飄在空中的衡南,金瞳緩緩向下轉,看著他,嘴唇勾起,有股詭異的譏诮味道。
衡南的精元歸位,但弱得可憐,天書陰氣太盛,那一點小小的魂魄宛如暴風中搖曳的一星燭火。
越來越多的陰氣灌入,“衡南”笑容傲慢譏諷,宛如看向蝼蟻,做出了甩開的動作,可是盛君殊越握越緊,將她的手死死攥在手心,冷汗順著額角滾落而下,青筋暴起,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師兄……”肖子烈將八星符紙攥在手心,止住腳步,眼神驚慌。
天書是不是,起了完全佔據師姐身體的念頭……
盛君殊面色慘白,雙膝跪地,仍不放手,漆黑的眼瞳抬起,仰視那對金瞳:“垚山第十七代內門弟子,垚山十八代掌門盛君殊之妻衡南,前輩勿要傷她半分,以免亡山滅派,玉石俱焚。”
*
“碰。”
“碰——”
撞擊之下,地面震顫,山壁上滾落下帶著塵土的小石塊,咚地砸在了衡南腦袋上,眼前雪花驟然拂開,耳邊“簌簌”聲如急雪,眼前的蟲子如同退潮,驚慌退縮至巢穴。
衡南抬頭的瞬間,看不見的牆壁嵌進了一段的鋒利的刀頭,刀顫抖著向下壓著,旋即“咯吱咯吱”的聲音越延綿,仿佛玻璃綻開了蜘蛛網裂紋。
猛地,發出一聲爆裂的巨響,透明的碎片爆炸開來,落入水中,河面上旋轉升起掀起衝天的銀色水花,宛如巨蛟出水,直衝天際。
兜頭蓋臉的水澆下,將她澆了個透湿,衡南拿手遮擋,手腳好像解了封,有了冷熱的知覺。
帶著淺淺腥味的風席卷上岸,引得枯枝掉葉,少年一個鹞子翻身,落在岸邊,腰帶相拍,右手拖著的銀亮刀刃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許多水珠。
他引著新鮮的風,背著碩大的夕陽向她走了兩步,舒一口氣:“幸好我回去取刀。”
師兄發育遲,身量單薄,衡南從小受餓,更是矮小,不及他肩膀,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他走近的瞬間,哭著猛推了他一把,師兄穩如磐石,到將她推得向後一倒。
少年猛然伸臂,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撈住她小小的身子。
她不是有意推他的。
她也不是仇恨的。
她甚至不是故意想哭的。
她隻是,隻是……
“你還挺兇。”少年竟笑了,將她立好,袖中松風將她環繞,上下打量一眼,“能推,說明胳膊腿都好。”
“走得了麼?”帶隊師兄衣衫擺動,靜靜地看著她。
“走得了麼?”少年的面容逐漸發生細微的變化,發絲向前延伸,梳理整齊,單薄鋒利的面孔顯出成熟堅毅的稜角。張揚的氣息收斂進绀青色西裝裡,按在修長指骨下,壓進金屬表盤內,男人靜默地看著她。
衡南腳跟落地,緩慢地睜開眼,對上眼前的眸。
盛君殊正握著她的手,以最謙卑的姿態,仰頭看著她,漆黑的發絲,漆黑的眼睛。
“……師兄?”
她的嗓音,像是好幾百年沒用一樣沙啞幹澀。
“好了,好了,師姐醒了。”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團揣進口袋,在警笛聲中撲到碎裂的窗戶邊,“媽的救護車來了,師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