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原滿臉的不耐煩,被這樣一看,不知為何,後背竟然一涼,下意識有些發憷,旋即便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個通房而已,自家主子日後可是世子妃,自己怕她做什麼?!
嬤嬤這般安慰著自己,語氣卻到底不如方才強硬,又道,“我家小姐讓我問問,薛娘子有什麼事。”
阿梨這才開口,“我屋裡的丫鬟病了,想勞煩鍾小姐幫忙尋個大夫,或是有藥也可以。”
嬤嬤聽罷,低聲嘟囔了句“不就是一個丫鬟”,道,“我去問問我家小姐,薛娘子在這兒等著吧。”丟下這句話,嬤嬤便轉頭回去了。
阿梨靜靜在雪裡等了會兒,寒風吹得她骨子裡發冷,鼻尖亦被凍得通紅,連方才那幾個僕婦都看不過眼了,上前道,“娘子過來躲躲雪。”
阿梨輕輕笑了下,謝過幾人,聲音有些輕微的打顫。
過了許久,那鍾家嬤嬤出來了,空著手,帶了鍾宛靜的回話,“薛娘子回去吧,如今大雪封山,寺中也無大夫,我家小姐亦沒有藥,幫不了薛娘子。再者,丫鬟命賤,又不是什麼大病,熬一熬便過去了。”
說罷,不待阿梨說什麼,便搓了搓手,往回走了。
阿梨來的路上便想過,大抵是求不來大夫的,可她不能不來,雲潤咳得那樣厲害,這雪一時也不會停,等停了還要開路,沒有四五日,她們下不了山。
但鍾家小姐連樣子都懶得裝一裝,卻叫阿梨實實在在有些怔愣了。官家夫人出門,身邊多多少少有個略通醫藥的婆子丫鬟,更何況,寺裡僧人眾多,總能尋出一個的。
鍾家小姐卻連問也不問一句,直接便回絕了,阿梨心裡雖明白,鍾小姐不出面,自己也不能苛責她什麼,是自己有求於人,但那是一條人命,什麼叫“丫鬟命賤”。
即便不肯幫忙,何必說這樣涼薄狠心的話。
求不到大夫,阿梨卻也不肯空手而歸,轉頭去大殿尋了僧人,費了一番周折,到底是求到藥了。
回了屋裡,用小爐子燒了點溫水,喂雲潤服下,阿梨便覺得渾身累得厲害,顧不得取膳,就那般餓著肚子窩進了被褥,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伴著屋外的寒風,緩緩入睡了。
再睜眼,是第四日,雪依舊未停,情況也更糟糕了些,她們再去膳房,已經取不來膳了,平素寺中的米糧,俱是山下米店送上來的,如今大雪封山,哪裡來的糧食。
如今寺中住了那麼多的夫人同貴女,糧食供她們都尚且不夠,那些高門大戶的僕婦牢牢佔了膳房大門,仗著人多勢眾,幾乎是明目張膽地不許旁人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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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潤還病著,阿梨隻得在屋裡翻出兩個前幾日吃剩下的冷饅頭,幸好天冷,饅頭還未餿,勉強能果腹。
饅頭掰成好幾瓣,就這般硬生生熬到了夜裡。
油燈不夠用了,屋裡早早熄了燈,阿梨和雲潤裹在一床被褥裡,兩人相護取暖。
雲潤餓得肚子打鼓,一聲咕嚕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的明顯。阿梨原本心裡並不安寧,此時聽了,卻忍不住笑了。
雲潤聽她笑了,紅著臉道,“主子別笑我了。”
阿梨輕輕摸她的腦袋,笑著道,“好,不笑話你了,你同我說說,你同谷侍衛長是怎麼回事。”
雲潤臉紅得更厲害了,憋了好半天,擠出一句話,“我同那木頭才沒什麼關系呢!”
阿梨輕輕地笑,側過身,面向雲潤,明潤的眼睛望著她,溫溫柔柔道,“你們若是兩情相悅,便不要錯過了。這世上能有結果的感情原就難得,你若不珍惜,便沒了,知道嗎?很難得的。”
雲潤低低應了一聲,屋裡安靜了一會兒,便又聽她問,“主子,那您同世子呢?世子真的要娶鍾小姐嗎?”
阿梨幾不可聞地“嗯”了句,道,“我和世子,同你和谷侍衛不一樣。不是鍾小姐,也會有旁人。”
屋內再度安靜下來了,屋外是凜冽的寒風,窗戶被刮得松動了,發出輕微的聲響,許久,雲潤極小聲地問,“主子,我有點害怕。”
阿梨回過神,溫柔看她,“什麼?”
“雪要是一直不停,我們會不會凍死餓死在這裡?我還不想死,我還要給姑姑養老,她沒嫁過人,沒生孩子,等老了,就隻有我一個依靠,我還不想死……”雲潤說著,眼淚就開始往下掉了,落在枕頭上,瞬間便將枕頭浸湿了一小塊。
阿梨抬手,輕輕替她擦眼淚,“不會的,你不會死,別怕,我在呢……”
雲潤大抵是嚇壞了,哭個不停,阿梨也不厭其煩安慰她,等她哭累了,主僕倆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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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寺山門外
寅時剛過一刻,天還是暗的,在滿地皑皑的白雪中,幾人頂著凜冽寒風,策馬來到山門前。
為首之人騎在一匹黑馬上,身上披著一件玄黑大麾,帽檐下看不清面目,隻依稀辨得出身形,是個身形颀長的男子。他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卻無暇顧及,隻將沉沉的目光投向緊緊閉著的山門。
那人下馬,疾步上前,身旁侍衛用力推開大門,厚重的寺廟大門洞開,一股寒風卷著雪撲過來,吹落為首之人的帽,露出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極為清冷貴氣的臉,眉上沾了點雪,薄唇禁閉,面上一派沉色。
李玄率先踏進門,被這動靜驚醒的守門僧人匆忙跑出來,見是一群陌生男子進寺,當即要攔人。
谷峰上前一步,攔住那僧人,道,“師父莫急,我們是武安侯府的人,前來救人,運送糧草的車隊還在路上,寺中若有人手,還勞煩派人前去接應。”
那僧人大喜,看那樣子,恨不得給李玄跪下了,忙道,“幾位施主稍等,我這就去請方丈前來。”
說罷,匆匆就往回跑了,李玄卻無暇去見那方丈,抬步就朝裡走。
第26章
主僕兩人在門前停下腳步, 谷峰恭謹道,“世子,薛娘子便住在這裡。”
一陣寒風刮來, 那扇單薄又略顯陳舊的大門, 發出細微的聲響,仿佛即將承受不住般。
李玄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駭人,他抬手, 輕輕推開面前那扇門, 屋裡屋外幾乎是一樣的氣溫, 凍得嚇人, 沒半點熱氣。
就連谷峰的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了。這麼冷的天, 又是這樣的屋子,薛娘子同雲潤都是弱女子,他們若是不來, 兩人如何熬得下去,這寺中僧人未免做事過分了些。
李玄踏過門檻, 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響, 疾步便到了床榻前。
隻見那床榻上, 阿梨和雲潤主僕兩個抱作一團, 縮在被褥裡, 猶如相護取暖的可憐小貓, 臨著床榻的那扇窗戶, 窗戶紙被糊了好幾層,勉勉強強將來自外界的風擋住。
李玄上前,微微彎腰, 目光落在阿梨柔軟細膩的側臉上,旋即,輕輕掀了被褥,很快將身上的大麾接下,將還在沉睡著的阿梨裹進帶著他體溫的大麾中。
“谷峰。”李玄輕聲叫了自己的侍衛一聲。
谷峰很快上前,將雲潤打橫抱起,匆匆朝另一間內室走去。
片刻的功夫,屋內便燒起了爐子,逐漸變得溫暖了起來。
阿梨迷迷糊糊掙了眼,半睡半醒中仿佛看到了李玄的臉,還以為自己凍糊塗了,李玄怎麼可能上山,便很小聲地叫他,“李玄……我很冷……”
那一瞬間,李玄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捅了一刀一樣,一陣生疼,眼睛生澀著,他遲緩著應她,“我知道。”
阿梨卻覺得,原來夢裡的李玄,也一樣的寡言少語啊。她又想,要是雲潤死了,還有林嬤嬤惦記她,替她掉眼淚。可若是她死了,大概就那麼白白死了。
李玄會為她同鍾宛靜翻臉嗎?大概是不會的,他那樣規矩嚴明的一個人,怎麼會為了一個通房,去怪罪未來的世子妃?
“李玄、”阿梨又很小聲地喊他,她不想喊他世子了。
李玄聽不清,微微低下頭,伸手去碰她柔軟的側臉,問她,“什麼?別怕,我在,你想說什麼?”
然後,便看到懷裡人忽的掉了眼淚,沒有出聲,隻是一顆顆圓滾滾的、晶瑩的淚,從微紅的眼眶裡湧出來,砸在他的手背,幾乎燙到了他心上。
李玄的動作一怔,耳邊便聽到阿梨小聲地哭道,“你為什麼欺負我,你為什麼欺負我啊,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
雖然我故作鎮定安慰雲潤,可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我隻是很努力想要活下去,為什麼要挨餓受凍,為什麼要被惡言相向,為什麼要被處處針對。
為什麼是我啊?
我也很害怕啊。
為什麼是我無家可歸,為什麼是我做一個卑賤的通房,我從來沒傷害過誰,從來沒有哪一次生出壞心思,可是為什麼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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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峰將雲潤抱上馬車,安頓好後,再回院子時,剛想推門,便見門已經開了,世子爺走出來,薛主子整個人被罩在那些玄黑的大麾裡,連頭發絲都沒露出分毫。
谷峰微怔,上前拱手道,“世子,要不要屬下留人查一查?”
“查什麼?”李玄隻輕輕瞥他一眼,將懷裡人抱得更緊了些,輕聲道,“不必查。”
說罷,便踏了出去,剛走幾步,便見到一人急匆匆從院外進來了。是鍾宛靜。
她剛從婆子口中得知,李玄居然連夜上了山,這才匆匆跑過來。
她一見李玄的神色,便曉得不對了,輕輕喘著氣,用手捂著胸口,急著解釋道,“世子。寺中夫人貴女眾多,我人微言輕,隻好委屈阿梨住在這裡。我知道您怪我,可我已經盡力了——”
她還欲再說,李玄卻已經懶得多聽一句辯解,直言冷聲道,“你不必同我說這些,我不瞎。人是你帶出來的,也是你沒照顧好,你刻意為之也好,順水推舟也罷,在我這裡,都一樣,你沒照顧好我的人。”
鍾宛靜聽罷,臉色一白,心裡開始後悔了,她原本不想做得太過,隻想為難一下,畢竟她同李玄還未正式定親,此時動他心尖上的人,怕是不好。
但身邊那些官夫人貴女嘲弄不屑的眼神、含沙射影的嘲諷,逼得她失了理智,一時衝動,才將事情做絕了。
她心裡後悔不迭,面上努力保持沉靜,為自己辯解道,“您心裡已經給我定了罪,我解釋什麼都無用。但我真的沒有害人之心,您若不信,大可叫人去查。我不知道阿梨同您說了什麼,但我真的什麼都沒做。”
李玄原隻是漠然看著前方,直到鍾宛靜提到阿梨,他才給了些許的反應,沉沉的目光,落到鍾宛靜的身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