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一項研究,說來慚愧,一直沒能解開。”
曲道知搶先開口,見女孩看了眼身後的布陣圖,輕聲笑笑:“這些都是我與同伴創造和改良的陣法,千年過去,你們應當沒再使用了吧。”
“其中好幾個,都在學宮的課本裡。”
秦蘿抓了抓裙子,抬頭對上她的眼睛:“前輩,您……您桌子上的這張紙,上面是七殺陣法嗎?”
女修因她的上一句話眉梢微挑,聽罷下一句,倏地怔住。
“我看到了書房裡的那本筆記。”
秦蘿頓了一下,往前靠近一步,語調更急:“謝哥哥說他要出去透透氣……前輩,湮墟裡也有七殺陣法嗎?當時在貓咪巷子裡,您是不是給他傳了音?”
曲道知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
當時她將七殺陣法的存在告訴謝尋非,少年的第一反應,是求她對秦蘿保密。
他一向反應快,早就做好了全部的打算——
七殺陣破,湮墟也會隨之消散,秦蘿回到古戰場,隻會發現他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
第183節
這樣一來,她不會感到愧疚,也不必對他心生懷念與感激,這件事悄無聲息地過去,頂多讓她難過幾天,掉幾滴眼淚。
而現在,既然秦蘿察覺真相,那麼向她保密這件事,似乎也就不再那麼重要。
有風吹過敞開的窗戶,木窗晃蕩,與牆壁啪嗒一撞。
半晌,翠衣女修終是沉聲:“是與不是,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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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否認。
秦蘿眼眶發酸,喉間哽了哽:“前輩,他在哪裡?”
她隻得到一片寂靜的沉默,停頓一霎,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原來是這樣。
所以那時謝哥哥才會耐心坐在她身旁,聽她說起未來和以後,還有那片大漠裡的真實星空。
他說他會講鬼故事,會做飯摘果子,也會保護她。
臨別的時候,他還說自己習慣了一個人——
可事實根本不是那樣。
聽她絮絮叨叨說起春遊的時候,少年靜靜看著她的眼睛,瞳仁漆黑,噙了淡淡的笑,也有澄澈幹淨的期待。
他一輩子過得那樣苦,比誰都渴望著擁有朋友,得到一段不再痛苦孤單的人生。因為未曾有過,所以即便是聽著她口中的敘述,謝尋非也會露出溫柔的目光,如同溫馴乖順的小獸。
他早就知道,這會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天。
最後一次走在陽光燦爛的街道,最後一次陪在朋友身邊,最後一次笑著揮手,向她說一聲“再見”。
……他究竟是用怎樣的心緒,才在她提起大漠的星空時,說出那句“明天夜裡,你就能見到了”呢。
哭哭啼啼什麼也做不了,秦蘿用力擦去眼淚,抽抽噎噎吸一口氣:“前輩,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自己去和他說……不會麻煩你的。”
這哪裡是麻煩不麻煩的問題。
曲道知長嘆一口氣。
最初把七殺陣法告訴謝尋非時,她賭了九成的可能性,少年會對身邊的女孩動手。
謝尋非本就是魔族的惡念之果,莫說她,連天道都心生厭惡。她那時打好了主意,一旦謝尋非出手,她便將他當場斬殺。
他卻選擇了救下秦蘿。
眼前這個小孩也是,兩人隻能活下一個,接過他的犧牲就好,哪裡需要再去尋他。
全都無法理解。
就像當年邪魔入城,她那些自願死去的同門一樣。
……都是固執的家伙。
燭火微明,女修發出低低一聲喟嘆,妥協般開口:“那裡很危險,除了七殺,還有別的致命陣法。你若是前去,很可能遇見危險。”
秦蘿用力點頭,雙目亮起的剎那,望見曲道知無可奈何舉起右手。
視線所及之處,女修的指節纖細白皙,而今悄然伸出,直直指了個方向——
是西。
第93章
秦蘿居然當真為他摘……
湮墟四下寂然, 越往西,越能聽見詭異嘈雜的呼呼風聲,好似野獸哀嚎, 經久不絕。
星光與月色逐漸暗淡,抬眼望去,四面八方見不到亮色。夜風冰冷,陰慘慘掠過耳邊和指尖, 被少年手中的劍光映亮之時, 才發覺竟是淺淺的灰黑色。
一聲尖嘯襲來,謝尋非咬牙凝神,不知第多少次揮劍。
曲道知曾對他說過,湮墟並非純粹的淨土,當年戰場混亂, 難免會混入魔族餘孽。而魔族十分擅長使用連環陣, 除了鼎鼎大名的七殺,湮墟亦有其它的致命陣法。
噬生陣與血狂咒。
要想離開湮墟, 必須將所有術法盡數除去, 否則就算他以死換來七殺的消散, 秦蘿還是會陷入危險之中。
噬生陣能滋生魔潮,將置身於其中的生物啃咬殆盡;血狂咒則是起了強化作用,讓魔潮的攻勢更為瘋狂。
他不是法修,對破陣的步驟一竅不通,好在手裡拿著把劍, 能用最直白也最幹脆的方式將其解開——
隻要殺光噬生陣裡的所有魔物, 陣法自然也就沒了用處。
被啃咬撕裂的傷口生生作痛,謝尋非揮劍而起,側身避開一隻魔獸的襲擊。
他的視線已有些模糊, 幾度站立不穩。無論天賦如何驚人,對於十多歲的小少年而言,這個法陣終究還是太難了些。
萬幸,他生於古戰場,由無數魔族不甘的怨念與殺意所化,而今來到湮墟,無異於回到主場,能輕而易舉支配此地的大量魔氣。
這是唯一一回,謝尋非對自己的出身心生慶幸。
陣法已經搖搖欲墜,在做最後的殊死反抗,隻要撐過這一陣子,再在這裡結束自己的性命,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可惜他似乎低估了這個陣法的殺意。
不過一瞬恍惚,四面八方魔潮再起。謝尋非已是傷痕滿身,連握劍都有些不穩,面對如此之多的邪祟,心中飛速思考。
他沒辦法做到四方兼顧,頂多防下前、左、右三面的攻擊,到時候身後定然躲不過。
念及此處,謝尋非自嘲笑笑。
大不了被咬一咬,既是將死之人,哪來這麼多顧忌。
魔潮翻湧,堆積成高大卻單薄的圍牆,他沒做停頓,亦沒有絲毫遲疑,於瞬息之間默念劍訣,抬手直攻。
少年出劍極快,高牆隨他轟然而動,以排山倒海的勢頭急急壓下。
劍出風隨,三面魔氣被逐一斬碎,化作絲絲縷縷的齑粉散入空中;謝尋非來不及轉身,正欲回頭,聽見呼嘯而至的風聲。
以及一道清凌凌的琴箏之音。
渾濁的雙眼驟然變得清明,他兀地抬頭,識海裡嗡嗡作響。
魔氣被純淨的靈力瞬間逼退,有那麼一瞬間,謝尋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然而下一刻,耳邊響起秦蘿的聲音:“謝哥哥!”
她身上帶了個保命的法器,眼見謝尋非渾身是血,毫不猶豫將其喚出。順著女孩白淨的雙手,溫潤清光宛如水波四溢,轉眼間凝出一個小型結界,將兩人牢牢護在其中。
謝尋非勉強撐住身形,沉聲開口,隱有慍意:“你怎麼——”
他沒想過秦蘿會來,除卻忡忡憂心,也生了微微的惱。這句話本是有些急有些兇,直到望見女孩通紅的雙眼,謝尋非猛地頓住。
再出聲,沙啞的少年音又輕又低:“你怎麼來了?”
秦蘿快步跑到他身邊,將眼前一道道猙獰的血口掃視一遍,長睫簌簌顫了顫,倏然蒙上一層水色。
謝尋非張口說不出話,想幫她擦眼淚,手上卻滿是血汙,手足無措的間隙,見秦蘿捏著拳頭舉起右手——
她像是想用拳頭砸他,瞥見那些血淋淋的傷口,又把手臂放了下去。
“沒、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秦蘿吸了口氣,拉住他尚且完好的衣袖:“這個陣法不是有一天的時間嗎?我們還剩下好幾個時辰……曲前輩家裡那麼多書,我們一起去找一找,好不好?”
曲道知定是告訴她了。
謝尋非沒有應聲。
若在白天,秦蘿總會興高採烈跟在他身旁。
之所以選擇晚上,一是為了避開秦蘿,二是夜色昏沉,能遮掩瘋狂滋生的魔氣,不讓秦蘿發覺異樣。
她不應該來到這裡的。
“她在湮墟研究上千年,看過不知多少書冊,哪是我們幾個時辰能比得上。”
黑衣少年輕垂眼睫,收好手中鋒利的長劍,語氣淡淡:“這裡不安全。你且去城中歇息一段時間,等湮墟散去,便可離開。”
秦蘿蹙眉:“那你呢?你、你都不跟我說,甚至不讓我知道——”
她說著又覺得難過,喉嚨裡倏地一哽,把腦袋壓得很低。
謝尋非蹲了身子,抬頭看她:“……對不起。”
秦蘿還是沒把他的衣袖松開。
“這件事因我而起,若非是我執意前往城中,你也不會來到湮墟。”
他年紀更大一些,竭力穩下心神:“你被無辜卷入這裡,本就是我的失誤。若要承擔責任,自然應當是我。”
秦蘿眼裡水花一晃,語氣卻是不服輸:“你來古城,是為了陪我。”
“這不是重要原因。”
“這就是!”
邏輯說不通,謝尋非頓了頓。
“外面還有你的爹娘、師兄師姐、許多朋友。”
他把手上的血小心擦幹,仰頭為女孩拭去臉上淚珠,語氣無奈又溫和:“你如果留在這裡,他們會傷心。”
秦蘿毫不猶豫:“你也有師尊、師兄師姐和很多朋友。”
她眨眨眼睛,暈開的水珠落在謝尋非指尖上,聲音小了點:“……還有我,我也會傷心的。”
因為最後一句話,少年露出了短暫的怔忪之色。
但他很快笑笑,眸色深深,看不出真正的情緒:“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秦蘿一愣,聽他繼續道:“我拜入師門並未多久,與他們感情不深,就算出了事,也不會有太多人關心。你爹娘和哥哥很愛你,陸望、江星燃、楚師姐,所有人都喜歡你,你不想讓他們難過,對不對?”
什麼叫……不會有太多人關心。
秦蘿想要開口,卻見謝尋非眨了眨眼睛。
“我生於古戰場,乃是魔族執念所化——這種身份被天道所棄,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