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長睫輕動,喉結無聲滾落:“還記得當初的黑街嗎?我從小在那裡長大,不到十歲就學會了如何用刀,你總說我是好人,其實被我殺死的人和魔,壓根數不清。”
謝尋非說:“殺戮是邪魔與生俱來的本能,性情古怪暴躁也是。你看,仔細想想,我做過的壞事不少,完全不是你想象裡的那種好人,你沒必要因為我覺得傷心。”
第184節
說出這種話,讓他難以抑制地感到緊張與難堪。
將所有無法啟齒、醜陋不堪的秘辛親口陳述,一覽無餘擺在她眼前。更何況,秦蘿是他最想保護和靠近的人。
女孩垂著眼睛看著他。
魔潮仍然洶洶,法器築成的結界劇烈搖晃,秦蘿沒有點頭說“好”。
“不是這樣的。”
她說:“謝哥哥才不是沒人喜歡……更不是壞蛋。”
謝尋非還想開口,卻見秦蘿右手一動,握緊腰邊掛著的小小儲物袋。
白光倏現,看清眼前景象的剎那,少年茫然怔住。
近在咫尺的小手緩緩張開,在彌散的清光裡,露出一個尖尖的稜。
然後是另外四個均勻展開的稜角,以及中間圓鼓鼓的身體。
一顆小小的、用紙折成的星星。
儲物袋白芒未散,越來越多的星星出現在秦蘿掌心,啪嗒一瞬,從上方滴落一顆清亮的、圓潤的水珠。
水珠散開,將一顆星星暈得湿漉漉,謝尋非茫然無措,喉間猛地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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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送給你。”
秦蘿噙著淚伸出手,任由淚珠哗啦啦往下落,哽咽得幾乎聽不清語句:“送給謝哥哥的星星。”
他倏然就紅了眼睛。
那些星星被精心折疊,如果用心去看,能見到星星肚子上的小小簡筆畫。
第一幅是一男一女兩個小人,還有個黑漆漆的怪物,一動不動倒在地上。
小人身側畫了兩條直線,大概象徵著長街或巷道。
謝尋非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們在七年前的幻境裡初次見面,他隨意殺了個仇家,沒想到陰差陽錯,恰好救下秦蘿。
他將星星接過,發覺背面寫著一行小字,字跡稱不上漂亮,卻寫得認真,如同一個又一個圓圓的球:
[謝哥哥超厲害,一下就打敗了壞人o(^▽^)o!]
心底有什麼地方,柔軟而安靜地塌陷了。
第二幅還是兩個火柴小人,女孩舉著一個小小的方塊,嘴巴張成小圈圈,大概是在吃什麼點心。
這是當初夜色深深,秦蘿突然覺得肚子餓,謝尋非無可奈何,帶她去買了一大堆甜品,被小孩吹了一路的彩虹屁。
背後的小字一筆一劃寫:
[謝哥哥超可愛!以後給你買咩咩羊奶香糕~]
第三幅的畫面有點亂,有個簡陋的屋檐,充斥整個星星的圓圈,以及同樣兩個小人。
圓圈應該是漫天放飛的花燈,在金凌城的請神節上,秦蘿為他許下了獨一無二的願望。
謝尋非抿唇,輕輕翻開星星的另一面。
[謝哥哥超貼心!謝謝你帶我去天上玩(˙▽˙)!]
還有許許多多其它的圖畫,他來不及去看,便狼狽垂下腦袋,掩飾瞳孔裡湧起的水霧。
這些是……秦蘿送給他的星星。
想來聽完曲道知的傳說,她就生出了這個念頭。當時謝尋非魔氣發作、在夜裡迷迷糊糊醒來,見她神色慌張,便是正在折星星。
那時的秦蘿不知他決意赴死,她隻是發覺身邊的朋友悶悶不樂,於是想讓他覺得開心,也讓他知道,於她而言,少年同樣無比重要。
千年前古戰場的記憶席卷而來,謝尋非想起魔獸的狂嘯、紛飛的血霧、一遍接著一遍的咒罵低語。這些記憶時時刻刻將他禁錮,卻在驟然之間,被一股洪流渾然吞沒。
自他誕生以來,便伴隨著無止境的折磨與苦痛。
他人生的構成無比簡單,無外乎殺戮、恥笑、憎恨、卑劣與孤獨。
眼前的星星沾染了儲物袋的靈力,溢開影影綽綽的白光,他看著上面稚嫩的字跡,指尖輕輕一碰。
厲害,貼心,可靠,溫柔……還有可愛。
這都是與他格格不入的詞匯,此刻卻隨著女孩贈予的星星,盡數落入少年懷中。
秦蘿居然當真為他摘來了星星。
溫柔得不像話,實在犯規。
“謝哥哥一直很好很好。我爹我娘很喜歡你,陸望也特別崇拜你,見過的所有人,都說你很厲害。”
秦蘿又抓住了他的衣袖,仿佛擔心眼前的人會隨時跑掉:“如果你害怕不被別人喜歡……我會很認真很認真、比所有人都更喜歡你的。”
四周的風似乎凝滯了一霎。
心口砰砰跳個不停,融化得一塌糊塗,在最為陰暗沉寂的角落,化開一顆清甜的糖。
謝尋非握緊手中的紙星星,聽她低低繼續說:“你要是走了,我會傷心。”
她真是——
魔物的嚎叫撕心裂肺,結界劇顫,秦蘿倏地屏住呼吸。
身前掠過一道冷冽的風,謝尋非高挑的影子將她重新籠罩,短短一個瞬息,劍氣如潮。
勢不可當的殺意凌然四散,伴隨一道弦月般的清光。所過之處靈氣翻湧,更勝蒼龍入海、駭浪驚濤,一舉擊潰齊聚而來的邪魔妖祟。
少年將她護在身後,喉音裡是從未有過的緊張與遲疑,聲線低得快要聽不清:“……那就這樣說好了。”
秦蘿:“什麼?”
謝尋非沒再說話。
劍意橫蕩,點亮大半個蒼黑夜空。寂靜古樓中,身著翠衣的女修無言仰頭。
這是破境的徵兆,看實力,應當到了金丹。
至於湮墟之外——
曲道知眉心一跳,將書冊輕輕合攏。
有人……在嘗試破解七殺。
第94章 七殺陣……破了。
破陣之人, 來自湮墟之外。
湮墟乃是一個獨立的小天地,與外界唯一的聯系,便是魔族曾經設下的這處七殺陣法。
當秦蘿與謝尋非進入此地, 湮墟內的七殺陣起,外界亦會現出陣法的圖形,並觸發布置好的連環陣。
而今七殺陣尚未消失,那女孩應該及時趕到了。
曲道知靜默無言, 指尖輕輕拂過柔軟的書頁, 薄唇微動,念出一道無聲的法訣。
身為執念未了、唯一一個留在湮墟的靈體,她已幾乎成為一方之主。法訣過後,一幅朦朧畫面緩緩浮現於半空。
那是湮墟與外界相交之地的景象,也是她所能窺見的極限。
外面的情況顯然不容樂觀。魔氣洶湧翻騰, 遮掩了天邊的昏黃月色, 四下光芒甚少,隨處都能聽見野獸嘶嚎。
千年後的城池已然淪為一片廢墟, 很難看清最初的模樣, 在坍塌頹敗的房屋下、漫天盤旋的魔物陰影中, 趴著一個身著翠色長裙的女修。
一陣夜風吹過,撩動地面上厚重的古書。
紙頁發出哗啦啦的低微聲響,曲道知眸光輕動,將目光轉向它旁側身形嬌小的姑娘。
那姑娘是她從未見過的長相,如今時間緊迫, 正全神貫注盯著地上的古書瞧, 口中念念有詞,間或垂下腦袋,在一旁的紙上寫寫畫畫。
狂風呼嘯而過, 她來不及理會,更沒功夫躲藏,任由長發四散、變成亂蓬蓬的雜草模樣,裙擺亦是肆意飛揚,被沙礫劃破幾條口子。
曲道知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她,也看著那本已經度過了千百年歲月的書。
良久,女人沉默著低頭,右手停頓片刻,終是凝神而起,於半空畫出一道法符。
一道傳音符。
與此同時,西方大陣。
謝尋非的劍意裹挾著魔氣,衝開兩道凌厲的勢。
一時間白光如晝,凌亂紛復的殺氣將整個法陣籠罩其中。魔潮哀嚎著四散而開,卻又有另一波邪祟凌空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速速襲來。
少年揮劍的間隙,秦蘿亦是祭出問春風,指尖用力拂過長弦。
琴箏之聲清清泠泠,謝尋非極快看她一眼,在嘈雜刺耳的吼叫聲裡,聽見一道猝不及防的女音。
“二位可否還能支撐片刻。”
秦蘿一愣:“是曲道知前輩?”
謝尋非點頭,手中劍勢沒停:“她用了傳音符。”
憑空響起的女聲停頓一下,再開口時,帶了幾分沉凝與遲疑:“外面……有人在嘗試破陣。”
毫無疑問,外面的情況絕對稱不上好。
又是一團黑氣湧來,楚明箏避開狂舞的風刀,笛聲悠蕩之際,沉默著皺了眉。
她萬萬沒有想到,蘿蘿居然會被卷入七殺陣法。
長老們不會拿弟子的性命開玩笑,在開啟古戰場的封印之前,必然仔仔細細檢查過陣法殘留。像七殺這種臭名昭著的邪術,應當不可能出現才是。
更為糟糕的是,他們連蘿蘿去了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即便是精通陣法咒術的姜之瑤師伯,也隻能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猜測——或許此地有個不為人知的獨立小世界,那兩個消失的孩子恰好符合其中規則,稀裡糊塗墜入了其中。
可蘿蘿和謝師弟究竟有哪些共通的地方?這個小世界又為何如此隱秘,竟能躲過長老們的探查?
完全想不通。
不過這些疑惑並非當務之急,她如今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保證姜之瑤的絕對安全,在七殺陣法發動之前,把蘿蘿與謝師弟救出來。
但……僅憑她的一人之力,未免太過吃力了些。
“我的靈力快要用光了!”
第185節
伏魔錄發動頭槌攻擊,拼命撞開一道斜斜湧來的魔氣:“怎麼回事兒,我為什麼覺得整個古戰場的魔物都往這邊來了?還還還還有,傳訊符你發了這麼久,他們怎麼還沒來?”
楚明箏一把將它撈過,擰眉低聲:“可能是七殺陣的緣故。七殺是連環陣的起始,相當於最重要的‘鎖’,一旦鎖被打開,其它陣法也會隨之消散。”
為了保護這把鎖,邪魔定會齊聚而來,阻止任何人將七殺陣解開。
如同一場肆虐無度的巨大風暴,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九死一生的風暴中心。
笛聲再起,已然沒了最初的破竹之勢。小腿被魔氣破開的瞬間,楚明箏輕吸一口氣,自儲物袋掏出幾顆補靈丸。
萬幸,無論是她還是伏魔錄姜之瑤,大家都沒生出退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