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閣主而言,他們並非活生生的妖族,而是用完即棄的工具。沒有利用價值的、企圖逃走或背叛的兵器,隻可能迎來被銷毀的命運。
今日的一切都像一場虛妄的美夢。
他沒辦法當真跟著秦蘿離開,能得到這場由她賜予的夢,便也不覺得遺憾了。
白也眸色微深,沉默的間隙,又聽見跟前女孩的聲音:“白也哥哥,你現在在孤閣對吧?”
他怔了一怔,與那雙澄淨的眸子對視時,竟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我會去孤閣找你的。”
她把每個字都說得認真,像個篤定的小大人:“很快很快,等我從心魔裡離開,就馬上去你身邊。”
這其實是非常想當然的、幼稚天真的話。
秦蘿年紀這樣小,莫說將他帶出孤閣,就連進入孤閣和白也見上一面,恐怕都是難於登天。隻有孩子才會許下這樣的承諾,無所畏懼、也十足堅決。
死氣沉沉的地牢裡,白也沉默著抬頭,渾身上下的鐵鏈發出窸窣聲響,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狽與落魄。
他知道,隔著虛與實的遙遠距離,秦蘿是在對著自己說。
她想見到他,也想帶他離開這個永無盡頭的深淵,許下的承諾天真又浪漫,白也本該是不信的。
可心裡有道聲音在不停告訴他,如果是秦蘿,一定會來。
就像她曾經說過的那樣,無論多少次,都會一遍又一遍前往他的身邊。
隻要他願意相信。
渾身滿是劇痛無比的傷疤,少年置身於血汙與黑暗之間,卻微微抿了唇角,揚起一個微不可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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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也輕輕對她說:“好。”
孤閣之外,暗潮逐一匯聚,集中於某一處半空。
引魔香的威力不容小覷,香氣擴散沒多久,就引來了幻境中的絕大多數邪祟魔物,雲衡望著天邊越來越濃的黑氣,發出不耐煩的冷哼。
經過和陸望相處的一段時間,他已經大概了解這場幻境的來龍去脈。
心魔的主人來自孤閣,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和秦蘿成了朋友,小孩子愛管闲事,非要把那家伙的心魔破開。
至於創造幻境的,似乎也是孤閣裡的人。
真奇怪。
第101節
秦蘿身為劍聖的女兒,從小一直在仙宗長大,幾乎沒怎麼出過蒼梧。孤閣裡的死士神出鬼沒,從不與外人有所交集,怎麼會和她認識?
更何況那群人的風評不是一般差勁,聽說全是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自小便浸在血汙裡頭,手上沾了不知道多少條人命。
秦蘿若是和那種人混在一起,不說她爹她娘,連他這個當師兄的都看不過去。
還有——
“話說回來,”一面金色屏障鋪展而開,阻擋迎面而來的洶湧魔潮,雲衡輕咳一聲,佯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秦蘿來的時候,手裡應該抱了狐狸吧?那隻狐狸怎麼不見了?”
——毛茸茸軟乎乎的小狐團,你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我也不知道。”
陸望竭力揮劍,佩服這位師兄小嘴叭叭還不帶喘氣的能力:“進入幻境以後,大家全都失散了。我見到秦蘿時,她便是獨自一人——小狐狸應該也被隨機傳送到了某一處,等幻境結束,自然會出現在糖水鋪子裡。”
“……也罷。”
雲衡掏出幾張符紙,垂眸念訣,當即天火四溢:“不過一隻狐狸,也犯不上費心。”
——天啊天啊,這心魔裡的妖魔鬼怪應該不會把它吃掉吧?這群黑漆漆的東西全是用墨水畫出來的影子,吃了也沒肚子裝啊!到時候幻境結束,等他們再回到糖水鋪子,會不會隻看到一張可憐兮兮的狐狸皮?
他想著想著終於正了色,不再去談那些有的沒的。原因無它,隻因魔潮越來越兇,殺氣鋪天蓋地,實在不好對付。
陸望亦是蹙眉。
他不久前動用劍骨之力,已然耗去了大半靈力,雖有雲衡師兄渡來的靈氣,卻仍彌補不了識海裡的巨大損耗。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樣棘手的場面,都遠非他這個年紀能夠解決的難題。
男孩凝神出劍,努力支撐起微晃的身形,無意間抬起雙眼,不由愣住。
“雲師兄,”陸望揚聲,“你快看孤閣!”
雲衡正與漫天邪祟吃力纏鬥,聞言眸光一動,順勢仰頭。
旋即亦是一愣。
孤閣本是魔氣最濃的地方,這會兒卻像蒙了層淺白色的霧,朦朦朧朧看不清楚。隨著霧氣蔓延,竟有一團模糊的色彩從底部騰起,如同顏料一點點暈染,逐漸填滿整座高聳入雲的樓閣。
而當孤閣頂端同樣被著上顏色,從尖尖的閣頂開始,色彩轟然鋪開,向著四面八方的蒼穹溢散。
置身於這個壓抑的黑白世界裡,雲衡已不知多久沒看見過天空的顏色。
玉一樣澄明的碧藍縷縷彌散,雲朵則是毫無瑕疵的白。由上而下、由淺入深、由一點到萬物,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剎那煥然一新。
翻湧的魔潮裡,猝不及防響起一道陌生女音:“別扯老娘頭發!放開!給我滾!”
然後是土撥鼠般的尖叫,以及魔物狼狽的哀嚎。
——同樣被困在魔潮裡的桫椤聖女面色不善,腦袋上金蛇狂舞、殺氣十足,與雲衡對視之際,一拳掃開一隻飛撲上前的魔物:“看什麼看!沒看過揍人嗎!”
這道嗓音堪堪落下,不遠處又傳來一陣粗獷男聲:“打擾諸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兒?”
雲衡聞聲回頭,見到個五大三粗、身材高得嚇人的男人,雖然生有一張正氣凜然的臉,手裡卻推著個烤紅薯的小車車。
“我、我就是個賣烤紅薯的,來金凌這邊做做生意。”
男人說著側過頭去,避開一道奪命的風刀,再一抬臂,穩穩接下邪魔砸來的重拳,反手一扭:“好可惜,看樣子做不成了——金凌城究竟出了什麼岔子,才變成現在這副德行?”
隻需一個抬手,邪魔巨大的身形被高高甩飛,哀嚎聲慘絕人寰。
賣烤紅薯的青年撓撓腦袋,將眾人掃視一番:“對了,我叫程雙,沒別的長處,就是力氣大,你們要想對付邪魔,我或許能幫得上忙——喲!陸望小兄弟!你怎麼也在這兒?”
陸望沒來得及應聲,緊隨其後響起的,是另一道氣急敗壞的蒼老聲線:“蟠桃!老夫的蟠桃!全被你們壓扁了!”
正是那位福祿壽仙。
小老頭的仙術浩浩蕩蕩,瞬間掃開噼裡啪啦一大片魔潮。
陸望看得一呆,扭頭望向雲衡:“雲衡師兄,這是——”
“秦蘿應該成功了。”
青年默默舒了口氣,語氣仍是冷淡:“……她做得還不錯。”
這場心魔的難度起碼在金丹,他沒想過秦蘿真能把它破開,還是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
但似乎,那個孩子總能出乎他的意料。
朗朗明日破開雲霧,灑落和煦燦爛的微光。在這樣的光芒之下,一切陰影都無處遁形。
雲衡對這場心魔所知甚少,不會明白眼前畫面的意義。陸望握緊手中長劍,眼中淌出笑意。
被困在孤閣裡的那個人,一定學會了逐漸去相信。
相信良善的存在,相信美滿的英雄故事,也相信從天而降的奇跡。
秦蘿成功了。
身為煞氣源頭的心魔被一舉破開,一時間仙術橫溢,群魔哀嚎。
戰局陡然扭轉,在四處逃竄的黑潮裡,又一次響起女人悲痛欲絕的驚呼:“蛇,我的蛇,掉了,掉了——別扯我頭發!我植發植不了!去死!!!”
程雙:“還有我的烤紅薯攤!啊啊啊別踩我紅薯!我和你們拼了!”
心魔破解,幻境自然也會漸漸崩塌。
眼前的白也隻是一縷神識,而今心魔已破,無法繼續逗留,很快在秦蘿眼前消散一空。
小小的淺紫色人影被輕輕放在地面,看著他一點點變淡,逐漸融入空氣裡的光暈之中,半晌,用手指捏了捏自己臉上的嬰兒肥。
伏魔錄在識海裡打了個滾,好奇看她:“怎麼,傻啦?”
“我隻是覺得,好像做夢一樣。”
秦蘿眨眨眼,又往側臉上戳了戳:“幻境裡的一切,全都好神奇哦。”
她在二十一世紀的大都市裡長大,即便是在電視裡的動畫片裡頭,也從沒見過這樣的奇遇。
方才經歷的種種一一浮現在腦海之中,每一個瞬間都無比奇妙,回味起來,才方覺驚心動魄。
“畢竟是修真界嘛。”
伏魔錄輕輕笑笑:“在修真界裡,你意想不到的事兒還多著呢,慢慢長大,總會遇到的——欸,你要去哪兒?”
秦蘿抬腿就往樓上跑,很快在心裡應它:“謝哥哥還在霍訣那裡,我去找他。”
她話音方落,沒往上跑出幾步,抬眼一瞧,便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秦蘿彎眼笑開:“謝哥哥!”
謝尋非立於長階盡頭的拐角,見她安然無恙,心裡緊繃的弦緩緩松開。
霍訣雖然實力在金丹,但頂多算個逼真的幻象,要論單打獨鬥,並非他的對手。
他不在意霍訣那些步步致命的殺招,進入孤閣以後,卻是留神許多——
這地方陰暗無光,尤其是通往地下的漫長走廊。當時秦蘿獨自行於其中,也不知究竟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一口氣往前衝。
秦蘿噔噔噔小跑向上,腳步在逼仄的樓閣裡發出悠悠回音:“謝哥哥,你有沒有受傷?”
她還記得霍訣的長相,一個可怕的大塊頭,腦袋上還有三隻眼睛,看上去兇神惡煞的,有那——麼嚇人。
更何況伏伏說過,他的實力應該在金丹。
她打量得認真,很快在少年身上找到幾道血痕,下意識皺了皺眉。
“抱歉。”
謝尋非察覺她的神色,眼睫微垂:“把你送我的衣服弄破了。”
“我我我才沒有在意衣服!”
秦蘿板起圓臉,想不明白這人奇奇怪怪的腦回路,差點跳起來打他腦袋:“重要的根本不是它——像這種衣服,你想要多少我給你買多少。”
伏魔錄不知怎地噗嗤笑了一下。
小朋友沒理它,嘴上叭叭沒停,開始十萬個為什麼:“謝哥哥,你身上的傷是不是很疼?霍訣沒對你怎麼樣吧?我這裡有藥,你要不要用一點?”
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傷,謝尋非搖頭:“心魔裡這般景象,你有沒有嚇到?”
超級有被嚇到!
“有有有!你看見外面好長好長的走廊和樓梯了嗎?我來的時候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點光也看不到,還要擔心可能從別的地方鑽出什麼妖魔鬼怪把我吃掉。”
秦蘿訴起苦來沒完沒了,杏眼直勾勾盯著他瞧:“還有還有!我快到這裡的時候,樓梯全都化掉了,我隻能一直一直跑,差點兒就摔了下去。”
她說得飛快,謝尋非靜靜地聽,有些別扭地挪開目光。
謝尋非:……
眉目冷凝的小少年沉默半晌,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喉結輕輕一動:“這個給你。”
秦蘿沒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低頭一瞧,居然在半空見到一隻長了翅膀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