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分明憧憬過無數次重逢,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呢。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氣裡蔓延,白也聽見窸窣聲響,怔然抬了抬眼。
下一刻,少年的整具身體都驟然緊繃。
小小圓圓的團子穿過重重暗影,踱步來到他身邊。
秦蘿小心翼翼張開雙手,避開他身上淌著血的傷疤,輕輕抱了抱。
心魔裡的白也怔怔沒動。
幻境外的白也同樣沒出聲,唯有指尖微蜷,用力吸了口冰涼的氣,胸腔生疼,帶來久違的、活著的實感。
“這不是你的錯。”
伏魔錄給她科普過孤閣裡的規矩,秦蘿想著想著總覺得難過,像是大姐姐一樣,輕輕拍了拍少年後背:“我……我知道的,你要是不這樣做,自己就會死掉。”
白也僵著身子,隻能感覺到心口嗡嗡。
他想說自己身上很髒,或是這裡太過危險,不宜久留,千千萬萬的話語堵在嘴邊,沒能說出一句。
這是他不敢奢求的擁抱,卻是在最狼狽不堪的時候獲得。因為太過溫暖柔和,反而讓人無法掙脫。
“大家都想活下去,你沒有不對的地方。”
秦蘿想了好一會兒,聲音更輕一些,像是從遙遠的幻象裡飄來:“能見到你真好……謝謝你能努力活下來。”
謝謝你能努力活下來。
其實從沒有人期待與他再見,更沒有誰在意他的死活,白也習慣了將自己看作隸屬於孤閣的工具,今日卻有人對他說,見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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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對一件兵器,而是獨獨對著他。
在識海最深處的角落,有什麼東西悄悄裂開。
咔擦。
話音落下的一瞬,秦蘿懷裡的少年忽地消失蹤跡。
不止白也,之前那些哭泣著的黑影、牆頂的燭光、甚至於整個房間都開始一點點消散,從牆角開始,融化成模糊的墨團。
天搖地晃,濃墨四起,眼前整個世界都像浸了水的顏料,亂糟糟糊開。
“這、這這這什麼啊!”
伏魔錄意識到不對勁,險些破音:“秦蘿快跑!心魔察覺到威脅,打算摧毀這個幻境!”
可四面八方都在崩塌,她應該跑去哪兒?
秦蘿心口砰砰直跳,看向身後小小的門。
孤閣裡魔氣最重,心魔源頭一定在這裡。如今……她還剩下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伏魔錄趕緊開動小腦筋,火急火燎:“快上去找你師兄——不對!你怎麼往下邊跑了啊!回來!!!”
耳邊盡是呼嘯而過的風,秦蘿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心跳越來越快。
在孤閣的地下二層,說不定能找到那個人。
她說過一定會去見他,無論艱難險阻,竭盡所能。
牆壁與地板清一色開始融化,一個個墨團在半空散開,破碎成心魔的記憶殘片。
第100節
秦蘿跑得飛快,隻能感覺到疾風呼呼啦啦,抬起雙眼的剎那,正好撞進一個墨團之中。
墨團裡的記憶,大概是白也曾經執行的某次任務。
巨大的魔獸癱倒在地,少年執刀立於它身邊,雖是勝利者的姿態,奈何後背被利爪刺穿,露出駭人的血洞。
秦蘿看得心驚,喘著氣邁步上前,輕輕碰了碰他的手。
她本想出言安慰,彼此觸碰的瞬間,畫面卻毫無徵兆地整個裂開,一眨眼,又回到了之前那條長廊。
墨色扭曲成混沌的光圈,飄浮在長廊的各個角落。每一團光圈裡,都藏著一段屬於白也的回憶。
一個個空間破滅。
一段段時間重疊。
無數畫面在她身側崩塌又重現,數不清的回憶如鏡面般碎裂,在濃墨構成的黑白世界裡,秦蘿是唯一鮮明的色彩。
當她飛奔而過,與一個又一個墨團擦肩,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回憶裡突然現身。
在他重傷時輕輕觸碰的手,在他恐懼時亮起的微光,在他孤獨時投來的澄澈視線。
如約定裡所說那樣,女孩在每個不經意的時刻匆匆出現,途經少年的整段人生。
幻境之外,白也漆黑的眼瞳被光暈映出點點亮色,在劇痛的胸腔裡,聽見砰砰的、震耳欲聾的響動。
從已經記不得長相的娘親口中,他聽過許許多多的傳說。
力大無窮的戰神、普渡眾生的聖女、嫉惡如仇的上仙。
故事裡總說善惡有報,世人終將被救出苦海,他日復一日地等,隻等來一具殘破的身體、一個不被正道承認的身份、以及一整段卑劣的人生。
奇跡從來不屬於他。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顧一切地、穿越了無數個變幻的時間與空間,隻為向他奔來。
……隻為向他奔來。
通往地下二層的階梯已經融化大半,秦蘿顫顫巍巍踩上去,墨汁倏地溢開。
四下青煙彌漫,差一步就是深不見底的黑淵,她顧不得害怕,踏著墨團繼續向下。
地下二層同樣幽暗,一束燭火牽引出微弱的光。
在不遠處的角落,她見到無比熟悉的影子,被一層層魔氣死死裹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還差一點點。
很快就——
即將踏出最後幾步的剎那,腳下階梯全盤化為散開的墨汁。
立足之地被盡數剝奪,秦蘿一個踉跄,不受控制地向前墜落。
樓迦仰頭望著閃爍的畫面,笑容不知何時沒了影蹤。
真奇怪,她想。
或許人老了便容易心軟,她居然……有些想讓秦蘿快快去到那道人影身邊。
自從進入孤閣、漸漸習慣被操縱與指示的人生以後,她究竟有多久沒像這樣,對某件事和某個人有所期待了?
地牢彌漫的血腥氣裡,白也同樣靜靜看著幻境。
角落裡獨自佇立的那道身影,即是他識海中真正的自己。
孑然一身、通體沾滿鮮血、被髒汙渾濁的魔氣團團裹住,如同一道無法掙脫的束縛。
他被困在籠子裡太久,已經很難離開。就算秦蘿當真來到他身邊,也隻能見到一具行屍走肉的空殼。
可是……白也想對她做出回應。
哪怕要與整個心魔相抗,哪怕要擊碎這個生活了許多年的囚籠,哪怕這意味著他不再是孤閣合格的兵器,他也想親口回應秦蘿的奔赴。
無形的裂口慢慢擴散,愈來愈大。
咔擦。
不明緣由地,白也忽然想起在糖水鋪子裡聽過的、一個有些幼稚的傳說。
相傳夢中的守護者名為[瑤靈],時常於孩童噩夢顯露身形,顯形之際,牽引瑤光束束,宛若星河倒流。
到那時——
瘦小的女孩自半空而下,順勢向前跌落。
她身邊墨色沉沉,在昏暗單調的背景裡,唯有一身淡紫長裙逶迤晃動,暈開一抹鮮妍色彩,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光。
纖細的身影自半空落下,卻並未摔倒在地,亦或墜入無盡深淵。
穿過重重疊疊的魔氣,原本僵立著的少年陡然睜眼,抬手將她接在懷中,被衝撞得向後一個趔趄。
當白也抬眸,見到一雙澄澈漂亮的眼睛。
秦蘿長長長長吸了口氣,臉頰因奔跑浮起淺淺的紅,咧嘴笑開的時候,杏眼溢出明晃晃的光:“白也哥哥,我來帶你回家啦。”
——到那時,便是群魔四散,萬事萬物復歸澄明。
噩夢不再,天光大亮。
……幻想成真。
【卷三·瑤光渡·完】
第52章 抱抱。
屬於孩童的嗓音天真稚嫩, 在沉沉暗色中散開。
仿佛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入泥潭,雖然微小,卻蕩漾出漣漪一般的弧度, 將周圍渾濁的色彩滌蕩一空。
四周方才還是沉重的昏黑,秦蘿的身影如同不期而至的光源,在落入白也懷中的瞬間,生出不斷向外擴散的、月色那樣柔和的光暈。
首先是消失的長梯緩緩顯形, 並非之前枯燥的黑與白, 而是以自己原本的色彩一點點鋪開,勾連出自下而上、逃離深淵的通道。
緊接著是燭燈與長廊。
燈火昏幽,長廊寂靜,悄無聲息生長蔓延,填滿整個空無一物的混沌虛空。浮光掠影之間, 萬事萬物重新拾回丟失的色彩。
秦蘿從樓梯上跌落, 如今被白也牢牢接住,在與少年四目相對的一刻, 咧嘴露出清凌凌的笑。
“奇怪。”
伏魔錄在識海裡小聲嘀咕:“按照心魔裡的慣例, 被魔氣所困之人要麼喪失神智、對身邊一切事物熟視無睹, 要麼心智大亂,襲擊所有企圖靠近的外來者。這小子怎會突然轉醒,把你接住?”
要想掙脫魔氣的壓制,在心魔幻境裡恢復意識,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若要做到這一點, 必須擁有極強的決意與堅定的意念, 以神識抵抗心魔。
白也分明是個得過且過、將自己真正看作了孤閣兵器的家伙,從未表現出任何叛逆的情緒,像他那種性子, 居然會對秦蘿做出回應麼?
一根筋的秦蘿自然不會去想這麼多。
她努力了那樣久,隻想著能在心魔盡頭見小狐狸一面,現在終於和他面對面待在一起,眼睛裡的喜悅怎麼也擋不住,哗啦啦淌成亮晶晶的河流。
渾身是血的少年愣愣看著她。
小孩的視線不含雜質,幹淨清澈,仿佛能把人一眼看穿。白也很少見到這樣的目光,被其中滿滿當當的笑意盯得久了,竟生出幾分手足無措的慌亂,遲疑重復她說過的話:“回……家?”
“對呀!”
秦蘿毫不猶豫點頭:“孤閣不好,你和我們去蒼梧仙宗好不好?我說過啦,要帶你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再去許許多多地方一起玩——我從來不說謊話的!”
這是沒有人能拒絕的邀約,白也卻隻是笑了笑。
秦蘿到底年紀小,不懂得世間的規矩。
自從被賣進孤閣的那天起,他就喪失了肆意妄為的權利,就算他想要同她一並離開,可孤閣會答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