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秦蘿晃了晃小腿。
這是她買給謝哥哥的衣服,因為被用心清洗過,散發著幹淨的皂香,清清爽爽,把心底恐懼與慌亂的情緒一點點撫平。
雲衡身為師兄,擔得起一聲藝高人膽大,居然直接用了引魔香,將大多數邪祟吸引到自己身邊,為秦蘿二人留出足夠的前進空間。
謝尋非身為半魔,因跟隨師尊習了劍術,能將劍氣與魔氣相融,雖然並不熟練,但好在殺氣夠盛,肆無忌憚地橫絕而下,霸道得不講道理。
當周圍呼呼啦啦的風慢慢消失,秦蘿再睜開雙眼,已經到了孤閣之前。
這裡不愧是心魔最深處,陰森森的壓抑氣息無處不在。
放眼望去皆是黑漆漆的潑墨,一重連著一重,比起雅致幽靜的水墨畫,更像是被瘋子任意塗抹的廢紙,叫人心悸難安。
她緊張得不敢呼吸,伏魔錄亦是提心吊膽,既是因為秦蘿這不讓人省心的丫頭,也為了它的主人。
據桫椤聖女所言,如今這座樓閣的掌權者正是霍訣。
它見過金凌城告示上的圖案,將主人畫成了個五大三粗的怪人,毫無當年的丁點兒風度。伏魔錄固然惱怒,卻又唯恐從赝品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識的氣息,讓它再次陷入曾經的回憶裡,苦痛難言。
胡思亂想之際,周遭殺意兀地變濃。
“孤閣是心魔裡的最後一道防線,它定會竭盡所能阻止你進去。”
伏魔錄習慣了當她的百科全書,條件反射開始解釋:“雲衡和陸望吸引了大部分魔潮,如今它最有可能動用的,便是——”
它遲疑一剎,終是加重語氣,沉聲開口:“孤閣的主人,邪魔霍訣。”
仿佛是為了響應這一句話,伏魔錄嗓音堪堪落下,高閣正門便大大咧咧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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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閣本就環繞著令人不適的殺氣,此刻正門驟開,沉甸甸的威壓更是讓秦蘿心口一顫,等看清門後的人影,下意識抓了抓謝尋非後頸上的衣領。
站在大門後面的男人有三四個她加起來那麼高,鼻梁高挺、面無血色,和電視劇裡的二郎神一樣,額頭生了第三隻眼睛。
那隻眼睛猩紅如血,是水墨世界裡少有的異色,隻需淡淡看她一眼,就能引得頭皮發麻;至於體格則是雄壯如山,沉沉壓下一片厚重的影子。
秦蘿很快在心裡下了結論:像頭強壯的牛,或者熊。
伏魔錄:……
娘的這是哪個狗東西寫的話本子,滾出來決鬥。
白也修為在金丹,這個“霍訣”由他心魔而生,自然也在金丹初階的水平。
謝尋非心知它不好對付,將秦蘿小心放到地上,手中魔氣凝聚成型,再一轉眼,化作一把泛著寒光的長劍。
“何人擾我清淨。”
門後的霍訣淡聲開口,喉音沙啞如石,雖是用了問句,語氣卻強橫得不容反駁:“又是修士……怎麼,你們正派千年前封我於衛州,如今又想來上一遭麼。”
伏魔錄心口一跳。
……衛州?當年它早早喪失了神智,隻記得主人在大戰中重傷隕落,這話本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才會寫霍訣被封印在衛州?
“秦蘿。”
另一邊的謝尋非傳音入密:“我會牽制住他,你趁機進入孤閣。”
他說著長睫微垂,耐心解釋目前的情況:“心魔裡的大部分邪祟都在雲衡師兄他們那裡,霍訣應當是鎮守孤閣的最後一道防線。至於孤閣裡面,雖然仍有危險,但一定不如這兩者致命。”
他們人數太少,心魔裡的殺機又太多,這樣已是最為穩妥合適的安排,雖然成功的幾率還是不大。
秦蘿皺眉:“可你——”
她知道謝尋非的修為在築基巔峰,撞上霍訣的金丹,毫無疑問會吃虧。
“放心,我不至於敗在一個幻象手裡。”
少年無聲笑笑,桃花眼輕輕彎出小小的鉤,似是安撫,亦有勢在必得的張揚:“你先進去,待我勝了,自會去孤閣裡邊找你。”
現下正是千鈞一發的時刻,絕不容許出現半分差池,優柔寡斷更是不可取。秦蘿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於是謝尋非拔劍。
長劍出鞘的嗡然聲響宛如龍吟,霍訣目光往下,現出寒氣透骨的殺氣。
第99節
兩股魔息相撞,疾風倏蕩,大門被吹得砰砰作響。秦蘿與執劍的少年對視一眼,鼓起勇氣邁開雙腳。
身後傳來霍訣的怒吼,旋即是利刃碰撞的刺耳聲響。她一個勁往前衝,幾乎要在偌大的空間裡迷失方向。
進入正門,便是一間典雅精致的古式廳堂,堂中燭火一束連著一束,在牆壁上散發出忽明忽暗的光。
向前是蜿蜒盤旋的旋轉樓梯,抬起腦袋一眼望不到盡頭,如同蜷曲而上的巨蟒;向左是一條陰暗無光的走廊,見不到燈火,也看不清前進的方向。
桫椤聖女說過,孤閣裡的死士大多住在地下二層。
樓梯向上,不可能是通往地下的道路,秦蘿唯一能選擇的,唯有不遠處幽深瘆人的長廊。
“你、你要舉燈嗎?”
自從見到霍訣,伏魔錄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直到這會兒才緩過神來,在識海裡抬起腦袋:“如果這地方有什麼妖魔鬼怪,點燈進去的話,很可能把它們全引過來。”
秦蘿伸向儲物袋的右手停住了。
在轟轟隆隆的嘈雜背景音裡,小姑娘的聲線有些發抖,卻沒生出退卻和猶豫:“伏伏,你、你能不能繼續唱一唱《好運來》?”
伏魔錄:……
伏魔錄:“來,咱們直接唱最難的那一段。”
那條通道漆黑無光,秦蘿咬了咬牙,一鼓作氣衝進其中。
陸望能一個人對抗那麼多妖魔,謝哥哥可以和金丹期的霍訣決一勝負,她雖然害怕,但如果因為這樣就不敢往前,和他們相比,自己也太差勁了。
大家都在努力,秦蘿不想輸,更不想因為自己拉了所有人的後腿,讓一切功虧一簣。
通道幽長,漸漸聽不見外面的聲音,隻剩下不絕於耳的踏踏腳步。秦蘿盡量把動作放得很輕,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腳步再往前,心口一動。
腳尖觸碰到了一處明顯的凹陷,這是向下的樓梯。
她一邊往下,伏魔錄的神經也一邊跟著緊繃,不敢在識海裡亂動。
四周的氣氛壓抑過了頭,好在秦蘿前行不久,便望見不遠處有燭火悠悠亮起來。
“這裡是地下一層。”
伏魔錄環顧四周,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嫌棄:“別停,我們還得繼續往下。”
說老實話,這鬼地方它一刻也不想多待。
地下一層不知是要用來做些什麼,隻有一條冷冰冰的長廊,長廊兩側分布有一間間房屋,此刻房門緊閉,看不見裡面的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它總覺得這兒血腥氣十分濃鬱,晦氣得很。
伏魔錄說得毫不猶豫,秦蘿卻是微微一呆,目光遙遙望去,停止了向下的腳步。
這裡陰暗寂靜,沉重的壓抑感幾乎能讓人窒息,然而就是在這種環境裡,從其中一間小屋子裡,隱隱約約溢出了一道光。
那裡面……似乎有人。
“那裡不對勁。”
伏魔錄也發現了貓膩,飛快看一眼秦蘿的神色:“你說……那隻狐狸會不會在裡面?”
眼前見到的一切都遠遠超出想象,秦蘿緊張得發不出聲音,隻能輕輕點頭。
她腳步很輕,這回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屏著呼吸來到房門前,透過虛掩著的門縫向內看去,瞳孔不由縮緊。
幻境之外的地牢裡,樓迦眸色幽深,嘴角掠過一絲玩味的笑。
秦蘿能走到這裡,是她從未想象過的事情,也算那小女孩走運。不過……
女人絕美的鳳眼斜斜向後瞥去,見到白也緊繃的身體,忍不住挑起眉頭。
不過,這裡才是最有意思、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主菜往往需要留到最後。
地下一層,是每個孤閣死士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角落。
溶丹以後,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孩子們會被關進同一間小屋,強者生,敗者死——
就像煉制蠱毒一樣,強迫他們自相殘殺,直到最後活下一個人,便是無可取代的萬蠱之王。
白也絕不似秦蘿所想一般無辜無害,恰恰相反,他是個滿身鮮血的劊子手,曾經犯下殺孽無數。
幻境之中,淺紫色的小小影子推開了門。
看清房屋裡的景象,秦蘿牙齒一顫,脊背發涼。
房屋頂端吊著個昏暗的小燈籠,牆壁、地面、頂上,全都濺滿了猙獰的血。
身形單薄的少年立在中央,燈火幽暗,把影子拉成長長一條直線,明明沒有風,卻輕輕晃動了一下。
白也背對著她所在的方向,滿身盡是傷疤血汙,粗布衣裳被劃出破破爛爛的裂口,被血暈開,粘膩貼在身上。
在他身前身後,將他整個緊緊包圍著的……是一道又一道沾滿血汙的人型黑影。
“為何殺我?為什麼要讓我死在這裡?我才十五歲,你這個劊子手!”
“我曾送給你一瓶傷藥,你還記不記得?沒良心、白眼狼!”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明明一遍又一遍求你,為什麼非要殺我?”
黑影紛紛朝他伸出手去,自口中發出渾濁的低喃與啜泣。
無數密密麻麻的聲音響成一片,秦蘿鼓起勇氣握了握拳,向著中央的少年靠近一步:“白也哥哥。”
瘦削的身影微微一頓,沒有回頭。
秦蘿猜不出他的心思,伏魔錄卻隱約明白幾分——他不敢回頭。
對於眼前的白也來說,秦蘿曾經許下與他再見的諾言。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這個承諾,或許是他灰暗人生裡的唯一期待。
重逢是少年求之不得的祈願,如今卻用錯了時間和地點。
當再次見面,他的殺孽展露無遺,隻會惹人憎惡,更何況秦蘿是個來自名門正派的小孩。
秦蘿見他沒答,又道了一聲:“白也哥哥?”
她得不到回應,幹脆邁開步子走到白也跟前,一抬頭,對上一雙渾濁猩紅的眼睛。
像是……難過得快要哭出來。
她沒想讓白也哥哥不開心的。
女孩試圖更靠近一些,對方卻仿佛受了驚嚇,匆匆後退一步,手中沾滿鮮血的直刀哐當落地。
實在可笑又可悲。
白也在心底自嘲笑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與秦蘿有所接觸。
他將屋子裡的所有人都屠戮殆盡,唯獨剩下自己。哀嚎、哭泣與求饒不絕於耳,仍在折磨每一條神經。
他手上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從今日起,將正式淪為一把善惡不分、汙濁不堪的兵器。
此刻自己滿身是血,秦蘿雖然受了傷,渾身上下卻是幹幹淨淨,觸碰分毫都是玷汙。
他明明期待了那麼久,想要和她再次相見。
這樣的場面……一定會遭到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