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砚桐醒的時候, 屋裡已經沒人了,她安安穩穩的躺在床榻上。
池京禧的動作一向很輕,所以走的時候聞砚桐半點都沒察覺。
當日晌午, 便有傳聞說池京禧收下的將士看管不嚴,叫敵軍逃了出去,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言池京禧到底還是太過年輕。
聞砚桐知曉其中的細節,聽到傳聞時也隻是一笑了之,並不予理會。
天氣越來越冷了,祎北的冬季比朝歌冷得多, 聞砚桐早早的就套上了棉袄。
十一月深秋,池京禧和傅子獻離城追敵,七八日未歸。
祎北城流言紛飛, 大多人都說池京禧這是吃了年輕沒經驗的虧, 這一去怕是回不來了。
這一場仗若是沒有結果, 祎北城怕是兇多吉少,這等緊要關頭, 城中百姓戰戰兢兢的團結起來。
聞砚桐心裡也擔心, 但更多的是相信池京禧, 隻是如今也不能夠做什麼事幫助他,隻能默默的等著。
牧楊這時候倒表現得成熟不少了, 還每日都來看望聞砚桐,話裡話外叫她別擔心。
十二月初,池京禧和傅子獻離城的第九日, 聞砚桐上街買了祎北當地的祈願紙鳶。
據說讓紙鳶乘著風飛起來,在線到底的時候將紙鳶掐斷,願望就會跟著紙鳶飛到天上,將祈願帶給天上的神明。
聞砚桐對這種東西都是半信半疑的,但總歸闲來無事,就想做些什麼事讓自己心安。
她與牧楊一同站在空曠之地放紙鳶,兩人都安安靜靜的,仰頭看著紙鳶越飛越高。
聞砚桐看著紙鳶在空曠的天空中變得渺小,暗暗祈禱池京禧和傅子獻等一眾退敵的將士能平安歸來。
她隻敢許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天上的神明別嫌棄她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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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完這個願望之後,聞砚桐便用短刀將紙鳶繩割斷了。
祎北的風大,紙鳶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消失在了雲層之中。
聞砚桐收了東西,轉頭一看,發現牧楊還在閉著眼睛許願。
她道,“你差不多行了,許的願望太多,神明覺得你太貪心,就不會搭理你了。”
牧楊啊了一聲,“我還有三個願望沒許呢。”
聞砚桐割了他的紙鳶,“這些就夠了,我們回去吧,這裡挺冷的。”
牧楊盯著自己的紙鳶越飛越遠,直到消失不見,然後才跟聞砚桐一同回了宅中。
不知道是不是聞砚桐的誠心傳達給了神明,當夜池京禧率兵凱旋歸來。
祎北城開城門的剎那,城中的鑼鼓一同響起,塔頂上的鍾聲在八街九陌徐徐散開。
祎北特有的骨鼓,敲起來脆生生的,一聲聲傳開,伴著朗朗的歌聲與歡笑,雀躍呼喊著勝利歸來的將士們。
聞砚桐被牧楊敲門喊醒,一下子驚得坐起來,霎時間鍾聲就傳進耳朵,她瞬間慌了。
忙下床披衣,“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了!”
上回聽見這鍾聲還是敵軍攻城,所以這次聽見聞砚桐難免不慌。
一推開窗就是牧楊驚喜的臉,“禧哥和傅子獻回來了!”
聞砚桐立即便被他的情緒感染,匆忙穿好衣裳,隨便扯了根發繩將頭發扎住,跟著一同跑出了宅子。
死寂了數日的街道一下子變得更火通明,一盞接著一盞的火把照亮了大路,藏在屋中數日的人都聚集在了大路兩邊,載歌載舞。
聞砚桐聽不清楚他們唱的是什麼,但依然能夠感覺的出他們歌聲中的喜悅,不自覺的跟著笑了起來。
可是笑著笑著,眼淚竟然也跟著掉下來了。
池京禧騎著馬,走在最前頭,身後便是一同凱旋的將士,每個人都臉上都是喜悅的笑容。
城中的百姓跟著將士的馬一同往前走著,嘴上說的都是聞砚桐聽不懂的話,卻讓聞砚桐一下接著一下的擦著眼淚。
其實她知道,城中的百姓雖然有人嘴上唱哀樂,但更多的則是期盼祈福著池京禧一眾安全歸來,不僅僅是為了祎北,更是因為這些人也是奉命來守護他們的英雄。
牧楊這段時日看上去老實許多,也是因為太過擔心,他眼下的憔悴聞砚桐看的分明。
好在將士們不負眾望,給了城中所有翹首以盼的百姓一個滿意的交代。
聞砚桐站在人群之中,聽著耳邊連綿不斷的鼓聲和歌聲,不自覺的跟著哼起歌來。
她想到自己騎馬自朝歌出發,風餐露宿,頂著烈日和滿身的塵土跨越千山萬水來到祎北。
想到祎北城中皮膚黝黑的男子和嬌俏玲瓏的姑娘,而後是一場肆虐的紅斑病,衝垮數十人房屋的小洪災。
想到了在祎北的日日夜夜,再回頭時,原來已經來此地五月之久了。
正想著時,池京禧已驅馬來到跟前了。他停下,身後的將士便跟著一同停下,載歌且舞的百姓也跟著停下了。
池京禧從馬背上下來,他的銀甲上沾滿了血,許多處已經幹枯在上面,顏色黯淡。
但是池京禧的長劍卻擦得十分亮,一點汙漬都沒有,池京禧的劍鞘好似是丟了,劍就便別在馬背上。
池京禧站定,離聞砚桐就十來步遠,眸中壓著笑意的看她。
聞砚桐心中一蕩,正要撲身上前,卻聽見身邊牧楊大喊一聲,“禧哥!”
而後箭一般飛撲著衝出去,伴著大聲的呼喊。
池京禧笑容更盛,抬手將牧楊抱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牧楊哭得稀裡哗啦,“禧哥,我真的太擔心你了,這幾日都沒睡好嗚嗚嗚……”
池京禧低低的笑出聲,“笨蛋。”
聞砚桐了看牧楊,思及他這幾日確實不安寧,便沒跟他計較。
池京禧短暫的跟牧楊擁抱了一下,便把他從身上扒拉下來,揮手推到一邊。
牧楊本不大樂意,但一看自己邊上就是傅子獻,當下什麼情緒都沒了,撲身上去抱住了傅子獻,“子獻啊——辛苦你了。”
傅子獻難得笑得開心,反手抱住他低聲安慰道,“這裡那麼多人呢,別哭了。”
牧楊聞言便一把擦幹淨了眼淚鼻涕,說道,“反正都要走了……”
聞砚桐幾步走到池京禧面前,將他上下看看,“小侯爺受傷了嗎?”
池京禧微微搖頭,對她招手,“過來些。”
聞砚桐又往前走了幾步,池京禧就忽而不知從什麼地方變出了一根簪子,紅木所制,頂端嵌著玲瓏剔透的琉璃石,墜著叮當作響的流蘇。
他將簪子插在聞砚桐的發中,瞧了瞧,“正適合你。”
圍觀的百姓響起更大的哄鬧聲,聞砚桐忍不住臉發燙,有些扭捏道,“怎麼這時候送我東西?”
池京禧道,“這簪子很早之前便想送你,隻是祎北戰事未平,我忙於軍事,一直不得空。”
聞砚桐抬頭,簪子上的流珠便相撞發出脆響,池京禧忍不住伸手撥弄了一下,含著笑意的眼睛不住地看她。
聞砚桐道,“敵軍解決了嗎?”
“他們從城中逃走之後,跑到了北漠嶺,分岔路口他們棄了所有東西,讓馬背著物資從另一條路離開,人則步行至大峽谷。”池京禧道,“跟你預想的一樣,我們鑿開山頂的凹地,放出了積水,將大峽谷淹了一半,所有人都死在了裡面,沒有生還者。”
“那軍中的奸細……”
“與敵國勾結的七十餘名將士已被處決,剩下的兩個將領我派了人押送回京,交由皇上處置。”池京禧停了停,用鄭重的語氣道,“一切都結束了。”
聞砚桐鼻子一酸,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隻是點點頭。
這夜祎北城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城中歡歌載舞,跟著鼓點手拉手慶祝這場勝利。
很多年之後,聞砚桐仍然記得這夜的天上滿是繁星,拂面的風,耳邊的笑,都成她生命裡絢爛的一筆色彩。
牧楊作為出力最小的人,慶祝的時候卻比誰都開心,拉著傅子獻在篝火邊轉圈跳舞,手裡揮舞著雞腿招呼聞砚桐一起。
聞砚桐不會跳舞,站在旁邊看著。池京禧難得開了一壺酒,坐在篝火邊,眼眸中倒映著燦爛的火光。
他看了看坐下來的聞砚桐。
風將他的頭發吹亂,卻依舊遮不住俊俏的笑容,“為何不去?”
聞砚桐將他的發梢攥在手中,說道,“這些日子我們聚少離多,我想在你身邊多呆一會兒。”
池京禧大概有些習慣了聞砚桐總是直白的表達情感,便什麼也沒說,伸手將她的手握住,包在掌心裡。
百姓們仍在歡歌,但是打完仗歸來的將士卻是累了,池京禧早早離了席。
傅子獻強打著精神陪牧楊玩鬧,最後卻是忍不住坐著打了瞌睡,腦袋歪在了牧楊的肩上,牧楊才發現他累得睡著了。
這一場仗雖然勝利了,但平亂守安豈是易事,池京禧傅子獻又是少年郎,能將這件事辦好已是耗盡心神,所以在整座祎北城載歌載舞的這個夜晚,池京禧和傅子獻等將士睡得卻極其香甜。
捷報快馬加鞭傳至朝歌,皇帝龍顏大悅,即刻傳池京禧等人回京。
回朝歌的計劃提上了行程。
池京禧一連睡了好長時間,聞砚桐喊來了醫師為他清理傷口和換藥,期間池京禧隻睜了一次眼,看見聞砚桐在床頭,便又很快睡去。
將人收拾幹淨之後,聞砚桐就守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等池京禧醒來。
不少人已經開始收拾行囊了,打仗勝利之後,將士們自然要在城中玩樂一番,接連好些日子城中都熱熱鬧鬧的。
池京禧休息夠了,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所有將士出城,去了後山墳地,祭奠所有在戰爭中犧牲的英勇士兵。
回朝歌的路太長太長,這些外來的將士隻能葬在此處,永遠留在祎北。
但是池京禧對眾人道,“祎北的風這樣大,是從四面八方吹來的,也會吹往四面八方,所以他們會乘著風回到故裡。”
不論如何,祎北的安寧是守住了,池京禧的任務完成了,聞砚桐的心願實現了。
於是他們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帶上了行李,在朝歌百姓的歡送下,離開了祎北,踏上返程朝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