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夫去支援的都是偏僻小鎮,那兒的確有許多人同時發熱的情況,不過並不嚴重。」陸九均低聲道,「但是當地知府不讓這些大夫回京。」
「這是為什麼?」
「可能是想等風頭過去後瞞下來吧。」
陸九均又道,「蕭姑娘,你說這毒反應在人體上的癥狀還真是各有不同。像你,直接接觸毒蟲,所以不過十二時辰就已病危,但是將士們喝了中毒者的血水,癥狀就沒你的嚴重。」
「畢竟血融進水裏被稀釋,毒素相對來講較為輕些。」
陸九均眼珠一轉:「你說過那些百姓也是高熱癥狀吧?軍營裏不也是嗎。」
「唔,但是民間的病癥比那場大疫要輕多了,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若是被更多的水稀釋了呢?」
我愕然:「你該不會是想說,有人拿他們做……」
陸九均連忙打斷:「我可沒說啊,就是猜測。」
「而且事情也太巧了,民間剛結束一場大規模高熱,軍營這邊便迅速起疫,陛下還突然在此時病重……」
我不敢細想。
「對了,謝將軍呢?」我醒來這些天都沒見到謝簡。
「你找他有事?」陸九均意味深長地笑。
我點點頭:「我想謝謝他。」
陸九均笑得更燦爛了:「你先別謝他,聽我說完最近城裏發生的事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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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簡從塞北回來後,又快馬加鞭趕回雲京。
彼時謝謹已經被太子放回王府,太子對外稱是與謝謹敘舊,並不承認這是軟禁。
其實不過是想從側面警告安靖王他的兩個兒子都在他手上罷了。
謝簡接連幾日上書,由於附蛇蟲來自塞北邊陲,又被宋言用在了長靖軍營裏,很難不懷疑是有人通敵。
這可是天大的帽子。
皇帝病癥緩和後得知此事,大發雷霆,質問太子為何不在一開始就上報此事,為何不派太醫前往疫區增援。
太子說皇帝的病來得急,太醫院的太醫都為皇帝忙得團團轉,那時沒有精力再分給長靖軍營,還說有濟世堂的大夫和軍醫在,以為不急。
太子的把戲實在拙劣,皇帝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通敵一事尚未落定,但既然起疑就勢必會有查出的那一天。
「你猜,太子把這屎盆子扣誰腦袋上了?」
還能有誰,當然是那被當了刀使的墨小侯爺了。
被救出來的宋言妻兒堅稱是墨堯的人綁架他們威脅宋言替他辦事,還在墨堯的書房裏發現了邊塞文信。
譯出後並非通敵,隻是與私賣附蛇蟲的商人聯絡的書信而已。
皇帝勃然大怒,沒想到墨堯會因與謝簡結怨而不知天高地厚地對整個軍隊下手。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墨堯被判處死刑入了詔獄。
潯陽侯一家被牽連發配邊疆。
「太子還真是忍心下手啊。」陸九均感嘆,「好歹墨堯也幫了他不少呢,何況潯陽侯還是太子妃的表親,真是一點情面不顧……」
一場鬧劇下來,安靖王損兵折將,潯陽侯徹底倒臺。
太子,手段並不拙劣啊。
「我大致清楚了,可這跟我想同謝簡道謝有什麼關系?」
陸九均:「墨堯可是因此要死了,你不恨?」
「他自作自受,我如今受了這麼大罪,我確實恨死墨堯了。」
陸九均笑容更甚:「嗯,借來的眼睛果然不一樣,不過徇安他還要過幾日才能回軍營,剛好能趕上你離開之前。
「陸某正式地同你道謝,蕭大夫。」
離開之前,陸九均嚴肅地與我抱拳相謝。
謝我救染疫將士,謝我開解謝簡。
兩日後,我在帳外看到了謝簡。
見到他我竟生出幾分赧意,倒是謝簡大方地上前同我問候:「蕭大夫,你身體可痊癒了?」
「嗯,完全好了!」
我頓了頓,真誠地說,「謝將軍,多謝你為我尋來藥引,陸參軍說你一路上跑倒了五匹馬,日夜不歇才在七日前趕回來,我真不知如何感謝。」
謝簡笑了:「別這麼說,你因我才涉入這性命危垂的險境,被想除掉長靖的歹人誤傷,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你如今無恙,我便安心了。」
幾日不見,謝簡同我客氣了些。
軍醫拿著藥箱過來,看向謝簡:「將軍,該敷藥了。」
他受傷了?
謝簡點了點頭便要與我告辭,我望向軍醫:「我還有些話想對謝將軍說,這藥我來給他上吧。」
謝簡沒說什麼,軍醫便將藥箱遞給了我。
副將的營帳要比普通的帳更大些。
謝簡褪去上衣,精壯的背上盡是觸目驚心的舊傷。
新傷在他鎖骨下方兩寸處,斜劃至肩膀大約六寸長。
塞北險境,時間又那樣緊迫,謝簡怎麼可能安然歸來。
我取下舊紗布,在指尖蘸了些藥粉,輕輕塗在尚未癒合的傷口處。
謝簡溫熱的吐息噴在我頭頂,距離是有些近了。
「謝將軍在戰場上都不顧自己安危地去和敵人拼命嗎?」
「此話怎講?」
「我曾聽說,習武之人在打鬥時不免受傷,但是傷哪裡傷幾寸卻是可以控制的,尤其像將軍這樣四處徵戰,這點技巧不會不知……可你的傷口都在要害之處,毫釐之差便要喪命……」
我頓了頓,「將軍何必如此呢。」
謝簡沒說話,垂眸看我許久。
「蕭姑娘看到奈何了嗎?」
他問得沒頭沒腦,我思考片刻才意識到他是問我那日在宮中和他講述之事。
「沒看到,畢竟我還吊著口氣。」
謝簡笑了笑:「你說人的思念會使死者無法渡河,可我幾次瀕死,都沒能見到她,還是說因我思念不夠,她早就投了胎呢?
「隻是世上掛念她的人少罷了。」
隻有謝簡一個而已。
我心緒不寧,系好紗布後並不急著走。
「謝謝,你救了我。」
謝簡穿好衣服,毫不在意地說:「蕭姑娘怎麼又道上謝了?都說是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打斷他。
「謝簡,我是說,這一次,你真的救了我。」
19
蕭夫人一見我便抱著我哭個不停。
「慈兒,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哎喲我的心肝兒啊——」
我以為她高低會罵我一頓,但是並沒有。
蕭國公正言厲色地教育我:「你以後再出門,一定要告訴家裏一聲,你知道爹娘有多擔心嗎!」
我連連點頭認錯。
見此,蕭國公臉上露出笑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愧是我蕭崢的女兒,有膽識!」
我鼻尖泛酸,埋在蕭夫人肩頭啜泣。
蘇漾月早就醒了,身上的傷口也都痊癒,但傷口太深,還是留下了疤痕。
她十分憔悴,見到我後連連道謝。
「我聽濟世堂的大夫說,是您執意不肯將我交給墨堯,還把我帶到蕭府休養,漾月在此再謝過您……」
蘇漾月說著,便跪下來要磕頭。
我扶起她,她手臂細得嚇人。
「過幾日我會讓國公府的馬車送你回濟州,蘇氏布行就在那裏對吧?」
提到回家,蘇漾月的眼中便又蓄起了淚水。
她說,她已經被墨堯囚禁三年了。
這三年,每到冬日便會被他用長鞭鞭打,還用刀在她的四肢上劃,每劃一道,便上一次藥,傷口總是裂了又合,合了又裂,周而復始。
徐引寧死在冬天,所以墨堯要在冬天折磨她。
「去報官吧。」我說。
雖然墨堯已經死刑加身,但想必也不介意再多一條罪名吧。
蘇漾月搖了搖頭,她並不知道墨堯入獄之事。
「他說得對,這都是我欠徐姑娘的。
「我佔了徐姑娘的活路,就得為她懺悔。」
看著蘇漾月沉痛苦笑的模樣,我卻一點都快意不起來。
送走蘇漾月的那天,天氣正好。
「蕭姑娘,待我回到濟州,我定會派人送上等的布匹來報答您。」
她望著天空,頗有悲戚道,「這雲京,我就不再回來了。」
當年她因太愛墨堯被逐出雲京,又因放不下他重新回來,由此便開始了長達三年的折磨。
蘇漾月說,徐引寧死後,墨堯後悔了。
他後悔選擇蘇漾月,後悔沒去救他的妻子。
蘇漾月說,墨堯時常與他夫人吵架,可每次都是開心的,他愛徐引寧,但卻是在其死後才意識到,所以便把怒氣都撒在了她身上。
我並不這樣認為。
她覺得墨堯愛我,是因為在我死後他對她的遷怒。
可若當年墨堯選擇的是我,他也會在蘇漾月死後而遷怒於我。
失去方顯珍貴。
人會懷念,所以回憶會被美化,我死了,才成了墨堯心裏無法撼動的人,哪怕是曾歇斯底裡的爭吵,他也會為其鍍上一層光環。
同樣的道理,換成蘇漾月也是一樣。
及笄那日,雲京下了一場小雪。
已是初春,這雪來得有些詭異。
我沒想到陸九均會登門拜訪。
他帶了謝禮,說是安靖王送的,隻是遠在齊州不能親自上門道謝。
「蕭姑娘,你對徇安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果然沒猜錯,陸九均來此就是為了這件事。
他得知我向謝簡坦白身份,還以為我二人會有所進展,便攛掇著謝簡來府上提親。
誰知謝簡卻叫他不要胡說。
「我也搞不明白了,徇安那小子做夢都想娶你,可現在他卻不為所動,我想問題可能是出在你這兒。」陸九均問,「你不喜歡他嗎?」
「我的確對他有好感,無論誰都不會在得知他默默做了那麼多後還能無動於衷,我不虧欠墨堯,但卻欠了謝簡太多……」
「那不就是兩情相悅?這不正好嗎!」
「可就是因我欠他太多,才不能貿然回應他的感情。」我說,「這份好感裏摻雜著多少感動我分辨不出,若是因感動而與他在一起,這對謝簡來說太不公平。」
陸九均聽著似懂非懂:「我倒不是想用道義裹挾你,隻是這件事需要想得那麼復雜嗎?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啊。」
我喜歡謝簡。
但是這份喜歡不足以讓我為此困守內宅。
也不足以回應得了謝簡的滿腔深情。
傍晚,蕭夫人和我坐在榻上繡花。
「慈兒,以前我從未想過能看到你及笄這天。」
蕭夫人感慨,「你身體太差,剛出生時抖得跟個鵪鶉一樣,我有多害怕你就那樣沒了聲息,沒想到,當年那個小丫頭就這麼長大了,不僅身體健康,還能給人行醫看病了。」
作為蕭寧慈的日子,我切身感受到蕭氏夫婦對女兒的愛。
可我無法直面他們的感情。
我是個騙子,不是他們的女兒。
「娘,其實……」
「你看,雪停了。」
蕭夫人站起身往外走,「這雪下得真奇怪,剛出芽的柳枝不會被凍壞吧……」
此後我便不再提這件事。
這位母親,恐怕早就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