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腕上有著許多觸目驚心的傷痕。
我想到那時扶她發出的叫聲,便又掀開她的另一隻袖子。
瘀青、疤痕、未愈的傷口。
在她雪白瘦弱手腕上十分猙獰。
便是這些傷口導致她高熱。
我起身要配藥,才挪動一步便被她抓住了袖子。
「原諒我……原諒我……」
她帶著哭腔,我回頭看,她已睜開了雙眼。
「姑娘,您先躺著休息,我這就去給您拿藥。」我輕聲安撫她。
女子扯著我的袖子不肯鬆手,她的淚水浸濕了面紗,透出來的輪廓使我逐漸覺得眼前人十分眼熟。
她看著我,眼眸盈盈。
「原諒我,我贖罪……
「求你原諒……
「徐姑娘。」
那三個字令我心驚。
回過神時她已經松開了手,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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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燒糊塗認錯了人。
我抬手扯開她的面紗,隨著面紗的垂落,記憶中那張故人的面孔逐漸清晰。
是蘇漾月。
9
成婚第四年,我見到了墨堯傳說中的白月光。
她躲在墨堯身後怯怯不安。
墨堯說,蘇漾月時日無多,最後的念想就是臨終前和墨堯多相處些時間。
彼時我舅父剛剛倒臺,全家被發落邊陲。
我嘔心抽腸,身體越發不好,於是看著墨堯的眼神便兇狠了幾分:「我還未死,侯爺便要迎新婦進門了嗎?現在怕是隻能做妾吧。」
墨堯臉色黑沉,冷聲喝止我:「徐引寧,你不會好好說話嗎?」
好好說話?我要如何好好說話?
我還未從去年的喪子之痛走出,如今又失去我唯一的親人,現在還要看著自己的丈夫帶別的女人回家,難道要我心平氣和笑著接受嗎?
「徐姑娘,我還未謝過你當年救了阿堯哥哥性命。」
蘇漾月乖巧地頷首與我道謝。
她到底是站在什麼立場說的謝謝?
我看著她,她一身素色,發飾簡單,這般清麗的打扮更加襯得她脫俗不凡。
我想起墨堯從不允許我在他面前穿淺色衣服。
我勉強扶床下地,靠近她時,墨堯下意識地用手擋在了她面前。
我冷笑一聲,一巴掌揚了上去。
——「叫夫人。」
……
那時的蘇漾月神態靈巧,精神煥發,很難與現在病態的她聯系起來。
她怎麼會受這麼多的傷?
那些傷最深的甚至能看到骨頭。
待我給她喂了退熱藥並處理了傷口,三師兄也來了。
他看到蘇漾月就被嚇了一跳。
「這,這是蘇氏布行的千金?」
「應該是……師兄,你怎麼知道?」
他不可置信地上前看了看蘇漾月,眉頭越皺越深。
「她都失蹤三年了,怎麼今天出現在雲京了?」
失蹤?
三師兄也上前查看,饒是見慣了傷口的他在看到蘇漾月胳膊上的傷時,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三年前,蘇老闆來到京城滿城貼佈告尋找他的女兒,找了一年沒找到,便都以為這蘇小姐不幸遇害,遂又離開了雲京。」
三師兄打量著床上的蘇漾月,「我當時外出採藥,特意留意了一下想說在途中幫忙尋一尋,沒想到今天就這麼出現了。」
我在侯府聽說,原來蘇氏布行是開在雲京的,後來墨堯與蘇漾月相愛,墨老夫人看不起蘇漾月商女的身份,又勸不動墨堯放棄,便用了一些手段把蘇家攆出雲京。
怎麼會失蹤呢?
我死後墨堯並沒有娶蘇漾月進門,我還以為她早就離開京城回家了。
床上的蘇漾月睡得並不安穩,時時囈語。
說起來,她當時為何要向我道歉?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外廳有人闖了進來。
從門外烏泱泱闖進來幾個兇神惡煞的壯漢。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幾個人是奔著蘇漾月來的。
三師兄慢我一步,我急忙沖他使眼色讓他不要出來。
「叫你們掌櫃的過來!」
為首臉上有刺青的男人放肆叫嚷,絲毫沒把我放在眼裏。
「我是這裏的大夫,你有什麼事和我說便是。」我不悅道。
刺青男上下打量著我,嗤笑一聲:「你個娘們兒,算什麼大夫?」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忙著弄蘇漾月的事忘記換布衣了。
「我說是便是,這裏是醫館,幾位若不是來看病,就請回吧。」我說著便要叫小廝送人。
刺青男與另幾個夥伴互相對視一眼,道:「我們主人院裏逃出個女奴才,那奴才可恨,偷了不少東西,聽人說往濟世堂來了,哥幾個就來此想搜查搜查。」
「這麼說,幾位是官爺嘍?」我不露聲色地問,「可有令牌?」
「自然不是,一個奴才還用官爺來尋嗎!」刺青男明顯不耐煩。
「既如此,我便不能讓你進來搜尋。」
「什麼?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刺青男吹鬍子瞪眼,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木牌,上面刻著大大的「墨」字,「我們是侯府的人,你這破醫館還進不得嗎?」
我算是切身體會了仗勢欺人這詞的意思了。
不過,竟然是潯陽侯府嗎?
我有些動搖。
如果說蘇漾月是在受傷後被墨堯救回侯府也說不定。
可看他們來勢洶洶和稱呼又覺得不像。
如果侯府安全,那她為什麼要逃出來呢?
還是說這三年她一直被圈禁在墨府遭受虐待?
我思緒如潮,最終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
「大祿律法上可沒寫侯府命令等同衙門,這裏是雲京,天子腳下,你們還敢倚勢擅闖不成?」
我目光冰冷,不卑不亢地直視他。
通常,雲京各高官世家的人是不敢在京中隨意放肆的,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拿到聖上面前編排。
但眼前這些人個個不知好歹,濟世堂這麼大名聲的醫館他們都敢來造次,我便知這些人定是墨堯手下的。
墨堯雖為文官,卻十分好鬥,這或許是與他早年間在軍營待過有關。
因此,他常常會去尋找強大的打手為自己效力,多為給其彩頭讓雙方爭奪,而他自己則看著他們爭得頭破血流而樂此不疲。
俗話說,窮鄉僻壤出刁民。
我還在世時,侯府就買進不少從外地來的兇徒。
這些人暴力好鬥,從不把自己故鄉的規則放在眼中,自然覺得別處的規矩也不算什麼。
但,這裏可是雲京。
耳目眾多。
「你們今日借著潯陽侯的名義闖進來,保不準明日潯陽侯就要被參上一本以權謀私的罪名。參一條,便要剮一人,參兩條,便要殺兩人。」
我故作高深地恐嚇,「大祿律法禁止私刑,可簽了賣身契的奴隸並不在限制其中,你們若能保證主人受議後不遷怒於你們,我也不介意你們拿命來賭。」
這話一出,對方果然躊躇起來。
我相信他們是見過墨堯怎麼處理犯錯的下人的。
其實但凡墨堯招進時告訴他們這京中法則,他們都不會這樣貿然做事。
這裏可是雲京啊,一舉一動都受著桎梏。
而不告訴他們的理由無非隻有一個:
墨堯享受他們犯錯後的恐懼。
喜歡看他們沉浸在擔驚受怕與後悔中的惶惶不安。
有時候我真的會為自己太瞭解墨堯而感到好笑。
這段婚姻中,他從始至終都在恨我,我也在最後蹉跎中耗盡情愛而開始恨他。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成為最瞭解彼此的人。
真惡心啊。
那幾名壯漢已有離去之意,畢竟誰敢拿自己的命去賭呢?
我偷偷松了口氣。
「若我承諾不予處罰呢?」
熟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門口的打手們紛紛讓出一條小路,身材頎長的高挑男人從中走來。
真沒想到正式見面是這種情況。
我冷冷地注視著眼前之人,他同樣用幽深不善的目光看著我。
我假裝猶疑:「墨小侯爺?」
10
墨堯親自來拿人令我意外。
他一來,又說了這樣的話,那幾名打手消下的氣焰便又漲了回來。
「墨小侯爺真會說笑,如何懲處下人是您自己的事,倒也不必告知於我。」我冷笑一聲,「這裏是醫館,您若不是來看病,就請回吧。
「還有,麻煩讓一下,你擋到我的病人了。」
門外已經站了好些人,還以為是醫館在排隊才沒有進來。
墨堯一語不發,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許久才道:「若我非要硬闖呢?」
他不露辭色,話語似真似假。
「那濟世堂從此之後將不會為潯陽侯府提供任何藥材診治。」
三師兄從我身後走來,對於墨堯的威壓沒有絲毫膽怯,「濟世堂雖不是專門為王公貴胄設置的醫館,但也不是任強權欺負的,您若執意闖入,我們怕是要去衙門好好談談了。」
說著,便繞開墨堯請病人進來。
「那奴才偷了東西!你們這是窩藏罪犯!」不知是哪個打手嚷嚷了這麼一句。
「那便去請官府來查。」我看向墨堯,「一個奴才而已,竟讓墨小侯爺這般記恨,還到了親自捉人的地步?」
墨堯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動容,環顧四周後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我是不明白他如今怎變得這般蠻不講理。
三師兄將蘇漾月安排在了後院的一個小客房。
她的情況並不樂觀,除了手臂有傷外,小腿和背部也有不少的傷,有些甚至已經發了膿。
這些該不會是墨堯幹的吧?
他那般寶貝蘇漾月,連動她一根指頭都捨不得。
可現如今我也不敢妄下定論,又怕白天那幾個打手半夜殺回來,幾番斟酌後決定把蘇漾月帶回國公府休養。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又為什麼說要向我贖罪。
隻是這頭蘇漾月還昏迷不醒,那頭便又生出事端來。
三師兄告訴我,現下熱癥頻發,多地已有不少病例,濟世堂多家分館已經派出許多大夫前往當地醫館幫忙,如今就剩下我們所在的總店還有些可支配的大夫。
然而沒過兩天,又有兩名大夫被派往別地。
「師妹,師父他正在外遊歷,我已傳書告知他現在的情況,隻是趕回雲京還要有些時日,京城此類患者不算多,但最近也有增長之勢,到時我若出診,這醫館可就由你一人坐鎮了。」
三師兄近幾日的眉頭就沒舒展過,可見事態危急。
我內心隱隱不安,有一部分患者癥狀出奇一致,很難不讓我想到感染時疫。
隻是上面並未佈告有關任何地區的疫情之事,出城幫扶的大夫送回來的病歷也未提到其傳染性,目前在雲京也是按照普通發熱去醫治。
我在醫館忙得焦頭爛額,偶爾還能看見侯府的人在這邊鬼鬼祟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