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夫人心疼女兒,每每看到我疲憊著身子就要心疼地勸我休息。
霸佔著屬於蕭寧慈的關愛,我內心糾結,總是猶豫著自己乾脆將事實告知她夫婦二人,可每次卻又說不出口。
到底是我自私罷了,雙親走得早,便想從蕭寧慈的父母身上汲取疼愛。
蘇漾月已退了熱,身上的傷口也逐漸癒合,但仍然處於昏迷狀態。
與其說是昏迷,不如說是癔癥。
她總是在夢中掙扎,那般痛苦的模樣叫人看了不忍。
臨近驚蟄,那熱癥病例減少許多,仿佛之前的風波早就平定下來。
隻是被外派的大夫還遲遲未歸。
我正疑惑,三師兄已背上藥箱,帶著助手要出門。
「那患者家在城郊二百公裡外,一來一回怕是要兩日後才能回來。」三師兄深沉地看著我,「我也算是一手培養起你,你天分極高,人又努力,由你獨守我放心。」
師兄這番鼓勵令我安心許多。
當晚我在醫館當值,不同前段時間的忙碌,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病人到訪了。
我扶著桌面昏昏欲睡,急促的敲門聲使我清醒過來。
我忙去開門,高大的陰影籠罩著我。
「陳白光先生可在?」
謝簡一身狐裘,神色急迫,看到我後卻是一愣,方才不確定地開口,「蕭姑娘?」
Advertisement
「師父他還需過幾日才能到達雲京,謝將軍有什麼要緊事?」
謝簡抿了抿唇,低聲自語:「那來不及啊……」
「蕭姑娘方才稱陳先生為師父?」謝簡突然抬起頭。
「嗯,我也是濟世堂的大夫。」
「既如此,還求蕭大夫隨謝某走一趟。」
謝簡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個禮,全然不似那日皇後宮中般的高貴難近。
11
出門後,我發現不遠處拴著一匹紅馬。
「謝將軍難道是剛從軍營趕來的?」
大半夜未見馬車隻見馬,隻能說是趕了遠路。
「不,自初五後我還未去過軍營。」謝簡接過藥箱,扎實地系在馬背上,「此番來請蕭大夫出診,便是為了軍營的事。」
他說著,跨上馬背向我伸出一隻手。
「軍營?軍醫不在嗎?」
我借著他的力爬上了馬背。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隻是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們路上說。」
謝簡一扯韁繩,馬兒便飛快地奔了出去。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謝簡腰腹間的衣物,耳中隻聽得到呼嘯的風聲。
一直到八十裏外的長靖軍營,耳邊的巨響終於停下。
無論是生前還是現在,我都不曾騎過馬,如今第一次乘馬便是如狂風疾嘯般顛簸,我感覺自己隻剩下半條命了。
謝簡飛身下馬,卸下藥箱後又將我扶下馬。
營門前兩側站著士兵,皆以布覆口鼻。
見了我們後,齊齊送上方布。
前陣子的不安感在此刻到達頂峰。
謝簡接過方布,眉頭越皺越深。
「抱歉蕭姑娘,此事看來非同小可,若你不願,謝某現在就送你回京。」
「不,不必。」
我思索片刻,最終將方布覆上口鼻。
「這事多久了?」前往營帳的路上我問他。
乘馬時我隻聽他說軍醫病倒了,未曾想會這樣嚴重。
「大概五天?我也是收到了傳信才知道營裏發生了這樣的事。」
「可往上報沒有?太醫署沒來支援嗎?」
既是軍營當由御醫來管,半夜三更卻找到了民間醫館的頭上。
「隻聽說送到上面的文書遲遲無信,還是請蕭大夫先看看目前的情況吧。」
謝簡在營帳前停下腳步。
我走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痛苦呻吟的病人。
我略略掃了一眼,光是這裏便不下三十個。
「謝將軍、咳咳……」
角落裏一名男子發出了聲,他眼下青黑,捂著口罩用力地咳嗽起來。
我忙上前查看,脈象微弱,身體高熱。
謝簡:「他是我們的軍醫。」
我:「除了這帳裏的人,還有其他病患嗎?」
「西邊的十九個營帳……每帳三十五人,染病死亡有一百二十餘人,剩下未患病的一千一百八十人已被隔離到東邊營區……咳咳!」
軍醫說著便又劇烈咳嗽起來。
患病者竟有七百多人?
的確,軍營士兵數目不少又時常聚集,疾病傳染絕非難事。
我又走了幾個營帳,每兩個營帳都設置了一名軍醫,隻是這些軍醫的情況也都不樂觀。
身體狀況相較之下好一些的軍醫宋言倒是還能與我多說些情況,隻是看著也不容樂觀。
「自五天前,軍營裏便陸續有人發熱,一開始隻以為是普通熱癥,服了幾服藥便退了,後來便反反復復,甚至有更多人感染此癥……」
宋言與我跟謝簡隔了老遠,將一本病歷丟了過來。
上面清楚地記了患病後的癥狀及時間。
「染病者有七百人,每間帳裏患者數還是太多……」我立刻作出決定,「麻煩將軍在病區另設置五十營帳,按患者癥狀大小每十人一帳,每人都需覆住口鼻。
「兩日之內與這七百人中有過接觸的也要單獨隔離,另設置一區,按時間遠近每五人一帳,早晚燻蒼術,我也會每日去查看他們的狀況。
「此外,無論病區還是隔離區都盡量少接觸彼此,一定要蒙口而出。」
謝簡應了一聲後便速速安排下去。
我翻著病歷,上面並沒有關於傳染源的記錄。
我查看了幾名病人的狀況,與之前京中百姓的癥狀並不相同,除了高熱外,還伴有咳血、心腹絞痛,嚴重的最後心衰而亡。
「有幾個人燒得太燙,需用酒來擦拭身體退熱,隻是現下幫手實在不足……」
我在棚下煎藥,恨不得自己能多長幾隻手出來。
謝簡將一旁的煎好的藥罐倒入碗中,一面道:「我已下令在東區未染病者中募集志士,隻不過……」
我知道謝簡未說出口的下半句話是什麼。
這些將士,願意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為保衛百姓萬死不辭,可要讓他們冒死於區區時疫的風險,我想任誰都會有所猶豫。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九均已經從齊州趕往雲京,大概明日便會抵達,雖不知所報書信為何石沉大海,但進宮面聖總不會出錯。」
過了許久,謝簡突然開口。
「將軍怎不自己進宮?況且長靖軍營已是險境,您貴為將軍,理應待在東區。」我勸他。
謝簡卻笑一聲:「父王遠在齊州,營中並無主將,我身為副將自然要穩住起軍心,眾位將士隨我出徵打仗,一路出生入死,我若隻顧自己性命豈不成了薄情寡義之輩?更何況……」
謝簡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既是我把蕭大夫扯進此事,便不能將你一人丟在這裏。」
「將軍大義,令小女佩服。」
我抬頭望著他輕笑。
「既如此,不知我是否可以不客氣地使喚將軍呢?」
12
不過一夜,軍營便又增加了二十五名感染者。
按理來說,剛染疫時的癥狀會較輕,一般會隨著其在身體中停留的時間而愈發嚴重。
隻是今天發現的這二十五人癥狀尤其嚴重,就連咳出的血都要更深。
短短六天,七百多人染疫。
這傳染的速度快得離譜了。
「在營裏將士們的行動軌跡都一樣,很難辨別根本原因到底是什麼。」
昨夜謝簡便連夜調查疫情的傳染源。
由於第一位染病患者早已身亡,遂隻能從這七百名患者的相同經歷入手。
「這種病一般是什麼引起的?」他問。
「人感染的時疫多由動物傳染,像鼠疫、雞瘟,也有由蚊蟲叮咬而帶來的瘟疫。隻是現在正值冬日,哪有能越冬的害蟲老鼠……」
我翻書的手一頓,腦中閃過一直被我排除在外的猜測。
「怎麼了?」見我突然止住話頭,謝簡發問。
「未必是經動物傳染……」我道,「若是被下了毒呢?」
有些毒經由人體後也會有傳染性,不過一般是通過血液接觸傳染。
我便從那二十五人身上下手,他們癥狀如此嚴重,定是中毒者而不是被傳染之人。
謝簡下令徹查,臨走前神情狠得陰戾。
長靖軍營獨置郊外,周邊沒有人家,顯然這下毒者就是沖著長靖軍來的,並且很有可能還潛伏在軍營中。
先前的三名軍醫中已倒下兩個,宋言還挺著身體繼續堅守,我二人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走之前我倒是在濟世堂留了封信,但上面隻寫了我的去向,不知師兄看到後會不會找人來幫忙。
我在藥房忙得不可開交,將士們所中之毒並未查明,配出的藥也隻是能抑制它繼續發作而不能根治,再加上患者癥狀輕重不一,連藥量都要有所斟酌。
而就在這時,我聽說有幾個東區的將士自願前來幫忙。
結果場面令我大為震驚。
這哪裡是幾個?分明就是幾排!
謝簡站在前面,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幫人。
「營裏的都是兄弟!哪有兄弟病了不來照顧的道理?」
幾個大漢哈哈大笑,為首的人遞給謝簡一遝厚厚的信封。
「將軍,兄弟們不怕死,病死也好,戰死也好,參軍那天就有這覺悟了!主要是怕家裏人惦記……」
「這不,昨天連夜讓小何幫我們寫了封家書,也算是給爹娘妻兒一個交代!就是勞煩將軍替我們送出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何寫得手都抬不起來了,就這還嚷嚷著要來,他剛成親沒多久,老婆剛懷上,我們就沒讓他來……」
將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調笑起來,其中夾雜著淳樸的方言。
飽經風霜的臉上隻有笑容,仿佛不知道他們踏入病區後自己即將面臨什麼……
不,他們知道。
那死去的一百二十二人,都是和他們並肩作戰過的戰友。
我為我此前的狹隘心思感到羞愧。
明明情況緊急,我竟還能分出心思來感受自己鼻尖的酸澀。
謝簡攥著信,其中似乎有千斤重,他抬起雙臂意欲行禮,卻被將士用手擋下。
沉默的注目中,並不需要言明什麼。
我最終選了二十人出來。
我告訴他們,務必以自己身體為先,不可讓病人血液接觸到自己的傷口,照顧病患時一定不要摘下麵罩,還要及時更換面罩及衣物。
謝簡說,應徵之人皆有重賞,無論染疾定會為其家室寄去撫恤,無家室者,也會贈與重賞。
我終於得以專心配藥。
夜裏,藥房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帷帳透出高大挺直的影子。
下一秒,謝簡手持燭燈走了進來。
「找到傳染源了。」他說,「是水。」
「水?」
謝簡解釋,軍營兩側都有水源,西區的河是流動水,即便冬天也不會凍結,因此西區將士常為了方便而飲河水。
東區的湖是死水,在冬天早已凍結,他們隻能從井中打水。
「你懷疑是有人在井裏下毒?」
謝簡沒說話,遞了竹筒給我,我打開一看,裏面是冰涼的水。
「也隻是懷疑,我聽說今日被送來西區的二十幾人癥狀較重,想必是昨日那井裏又被下了毒。」
我將銀針探入竹筒,不過半刻,針尖已成黑色。
謝簡眼中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