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稀奇,怎從未聽人說起過?是哪家的姑娘,本宮和陛下也好為你說說媒。」
謝簡神色凝重,卻是回答不出。
隻聽「叮」的一聲響。
墨堯把手裏的金質酒杯用力地砸在了桌子上,他臉上微紅,看得出已有醉意。
他先同上位者行了禮,而後看向謝簡:「謝將軍,陛下和娘娘都這般問你,你有何捨不得說出口的?」
謝簡雙眼微瞇,目光危險。
冷聲道:「墨小侯爺,您醉了。」
「徇安啊,你不說,可叫人如何為你做媒?」皇帝也笑著附和。
我實在看不懂這個局勢。
難道這三年裏墨堯與謝簡結了什麼怨不成?
謝簡沉默不語,大殿上的氣氛有些詭異。
「既然謝將軍不肯說,那便由我來說。」
墨堯斜著眼瞥了他一眼,字字鏗鏘道:
「謝將軍心中所愛,是臣的亡妻,徐引寧。」
6
我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孽。
Advertisement
竟然連死後都要被墨堯拿出來鞭屍。
大殿內一瞬間靜得連呼吸聲都變得格外重,就連醉酒的蕭國公在此刻都清醒了不少。
「她已逝多年,如今何苦還要拿她玩笑?」
謝簡雙眸微瞇,目光危險。
「是不是玩笑,將軍自己心裏清楚。」墨堯似乎鐵了心想與他糾纏到底。
最終是皇帝喝止了這場鬧劇。
「謝徇安,不管這事是真是假,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皇帝轉頭對安靖王道,「王兄,此事若交給皇後物色,你意下如何?」
安靖王警告似的瞥了一眼謝簡,拱手笑道:「那臣便放心了。」
謝簡的表情晦暗不明,但此事就在宮人演奏的樂聲裏翻了篇。
我不懂墨堯為何要在那樣的場合逼迫謝簡說出個所以然來,且不說那到底是真是假,就算謝簡確實曾對我有情,如今事隔多年,時至今日他心中之人未必是我。
何況墨堯一向不關心與我有關的事,目前唯一能解釋他這番行為的,就是他與謝簡結仇,想讓他當眾下不來臺而已。
原以為此事始於宮宴,便能終於宮宴。
哪承想傳出了風聲,京中流言四起,非說我生前與謝簡有私情。
茶館的話本都編到我婚後紅杏出墻了。
我生前便臭名昭彰,這下更是遺臭萬年。
人人都心疼起墨堯來。
三師兄還跑來問我:「師妹可去聽過《癡情郎與負心娘》的說書沒有?」
謝謝,沒有。
也是這段時間,潯陽侯府的人開始頻繁來這邊買外傷藥。
師兄說每到冬天這個時候,潯陽侯府都會派人來取藥,隻是今年買得格外多。
彼時我正處於流言煩擾之中,聽他這話便惡劣地想讓這些藥都用在墨堯一個人身上就好了。
一直到初五,我好不容易把這些事拋諸腦後,卻又被皇後娘娘召進宮。
我已經做好了她要同我聊婚嫁之事的準備,沒想到她卻問:
「寧慈,你可願意助本宮促一樁美事?」
我不明所以。
皇後遣散宮僕,拉著我坐下:「除夕宮宴,陛下把謝簡將軍的婚事託付給本宮,本宮的確早就為他物色好了姑娘,就是那戶部尚書之女齊蔓兒,那姑娘不僅秀外慧中知書達理,還早就對他芳心暗許,這不就是天作之合嗎!」
「可您既已決定,何不直接賜婚?」
聽著像是非要把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的樣子,我不明白還需要我幫什麼忙,一道聖旨下來不就解決了嗎。
聞言,皇後輕嘆一聲。
「謝將軍保家衛國,為我大祿徵戰沙場,本宮與陛下也是想幫他解決後顧之憂,可你也看到了,他那天百般推脫,本宮想著,若是他瞭解齊姑娘一番,就會改變主意了。」
明白了,怪不得蕭夫人說皇後多思敏感。
原來是想讓對方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牽線。
我笑了笑,又問:「可寧慈能幫您做什麼呢?我與謝將軍並不相識,總不能去他面前把齊姑娘的好一條條說給他聽吧?」
皇後又嘆了口氣:「自然不是這件事。
「墨堯的話雖不知真假,但也不是無跡可尋。
「三年前的冬天,謝簡從塞北苦戰歸來,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昏迷整整一月才醒。可醒來後,向來不信神佛的他竟然瘋了似的要去天寒山的伏諭寺祈福……
「那日下著大雪,他傷還未愈,愣是一步三叩首跪上了山頂,險些丟了半條命。當時人人以為他是為了慰藉塞北戰爭中將士的亡靈,如今想來,卻是未必。
「尤其之後他還當街與墨堯大打出手,再看那日墨堯的反應,此事十有八九。」
我心下一沉。
「寧慈,他心魔不除,這婚事於誰都不會好過,這便是我叫你來的原因。」
我沉默片刻:「還請娘娘明示。」
「你死而復生,你的話他必定會信。」
皇後娘娘拉起我的手淺淺一笑:
「本宮要你告訴他,徐引寧已入輪回,務必放下過往。」
7
雖說過往,我卻不記得自己與謝簡有什麼交際。
京中流傳的故事眾說紛紜。
哪怕其中有一點情節是真實發生的,我至少也能從中理清出些頭緒來。
我雖不贊成陛下與皇後的逼婚,但我確實想讓他放下前塵舊憶。
風華正茂的年紀,何苦被已死之人所困囿。
皇後把他帶過來時,我正坐在後院的亭子裏等待。
謝簡似乎不太情願,但皇後的命令不容拒絕,他隻得來到我面前坐下。
「謝將軍,本宮相信你在聽過蕭姑娘的話後想法會有所改變。」
皇後臨走前還遞我一個眼神。
我可沒有把握一定能說服他。
謝簡冷著一張臉,什麼話也不說。
比起印象中的白麵郎君,如今的謝簡看著更加成熟了。
我與他相對無言,空氣凝滯得隻剩尷尬。
「當真是死而復生嗎?」
不知過了多久,謝簡突然吐出一句話。
「將軍何出此言?」
「我以前曾讀到過,有些人會假死,明明脈搏停止,但是沒過多久就又活了過來。」
假死狀態,我在之前的醫書裏讀到過。
沒想到謝簡也知道這個。
「但我應該不是假死。」我沒法向他說明自己是借屍還魂,隻好說,「意識徹底消失之前,我真的感覺自己的靈魂抽離身體了。」
謝簡微怔,終於抬頭看向我。
「死之前,會痛苦嗎?」他問。
「沒什麼感覺。」
其實是痛的。
但我猜測,他隻是想從中得知徐引寧是否離開得安詳,我便撒了個謊。
誰知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蕭姑娘,我也有過瀕臨死亡的時候,那可絕不是『沒什麼感覺』。
「姑娘若是想拿此來勸我放下,便不必費心了。」
謝簡幽暗的眸轉向了一旁。
搞了半天是在試探我。
「所以,將軍心中之人,當真是徐姑娘?」
謝簡沒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告訴我此為默認。
難以置信。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徐姑娘泉下有知,定不希望你困於過往,無法向前。」
能有人記掛我至現在,我已經很感激了。
不必為我這種人困住自己。
「你怎知她所想?」謝簡垂下眼眸,低喃著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她定然恨死我了……」
我恨你作甚?
「她恨你什麼?」
「她已逝多年,我卻汙了她清白名譽。」
啊,是說京中流言一事。
「怎會怪你,難道不是她瞎了眼選的丈夫的錯?」
我脫口而出,謝簡卻急了:「不可辱她!」
我哭笑不得:「是我失言。隻是此事與你絕無關系,分明是那墨小侯爺自己說的,他不在乎他亡妻的名分,您何苦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呢?」
謝簡緘默不言,眉間卻隱匿著萬般痛苦。
人軸起來是勸不動的。
或許謝簡身上有我並不知曉的曾經,但我如今的立場卻並沒有資格問起。
「謝將軍,你聽說過忘川河嗎?」我問他。
「傳說,忘川河在黃泉路與冥府之間,死者的靈魂必須要乘舟而行,方能順利到達彼岸進入輪回。」
謝簡不明白我為何突然談起這個話題,隻愣愣地看著我。
「忘川河上還有一橋,名為奈何橋,橋上有位孟婆,專門熬制讓死者忘卻前塵記憶的孟婆湯。死者進入彼岸前,必須要飲下此湯才能順利過河,將軍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那舟載不動啊。」我笑著解釋,「愛恨嗔癡皆為重負,忘川河近淺遠深,若不將他們與人間的關系抹去,便如負重石,還未到對岸就要沉下去。」
謝簡思忱片刻,問我:「姑娘想說什麼?」
我收起笑容,一字一頓:
「若生者的牽念也是如此呢?」
8
那日我於順寧宮勸慰謝簡,離開時他表情渾噩呆滯。
謝簡如今信奉神佛,那話定然聽了進去。
死者無法輪回,是因生者所注牽掛。
這話實在狠毒,可我不想他囿於過去。
為一個死人日夜痛苦,實在不值當。
徐引寧死了,這便是事實。
我繼續跟著師父師兄研學醫術。
十五過後,醫館的病人變得多了起來,其中多為熱寒之癥。
大家忙得不可開交,幾位大夫更是從早出診到晚。
我於館中忙碌,為上門看診的病人診治抓藥。
連續勞碌下來,我整個人都如蛻了層皮一樣。
夜裏睡不好,白天起得早些,我比往日到達濟世堂的時間也更早。
這個時間街上還沒人。
大老遠就看到濟世堂門前躺著一個人。
我忙跑過去扶,竟是一名年輕女子。
女子陷入昏迷,被我觸碰到身體,便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別……求你……」
女子秀眉緊蹙,虛弱的聲音在面紗的遮蓋下更加細微。
我費了好些力氣才把她扶進屋,她的脈搏微弱,四肢冰冷,還發著高燒,也不知這大冬天她到底在門口躺了多久。
「姑娘,姑娘……」
我叫了幾聲,她毫無反應,隻是蹙著眉頭神色痛苦地躺在那裏。
我掀開她的袖口為其診脈,隻是這一角便令我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