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還未插手,那位造反的賊子已經一路往北,在北方奪下三城,自立為蕭元王。皇上自然是要出兵平叛的,但此事已經與定國公府無關了。
定國公府的世子爺夏湛,因缺了一條手臂,如今已經卸下兵權,樂得在家休閑自在。
他學會了左手作畫,畫得最多的仍是海棠。
他作畫的時候,我便站在一旁為他調配顏料,紅的、綠的,極其鮮艷。
有時站久了,會臉色發白,頭暈目眩。
我的身子應是傷透了,也如曾經的趙明玉一般,全靠湯藥養著。
但我比她還要慘,我每日要喝兩碗湯藥。
其中一碗,還是曾經在定國公府常喝的避子湯。
夏湛後來輕挑眉毛,哭笑不得地問我:「誰告訴你是避子湯,爺可從未讓人端給你那種東西。」
「那是什麼?」
「宮廷女醫開的婦人方子,自然是調理身子的。」
我沉默了下:「我不懂,你難道不知,我這樣的身子,是沒有生養機會的。」
「無妨,我要的不是那些。」
夏湛目光柔和,眼神充滿憐愛:「玉姿,我隻要你好好地活著。」
我從不知夏湛真的將我放在了心上,直到婚後半年,我在書房的一處暗格,發現了一幅畫卷。
畫中女子容顏艷麗,身穿水綠色的曲裾錦衣,端坐在海棠樹下,眉眼溫婉含笑,鬢間戴了一支寶藍色的朱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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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那女子是我,落款是揚州名畫大家的手筆。
我驚愕地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他說:「玉姿,好好地活著,我們將來,還會有很多故事。」
(正文完)
【番外:夏湛篇】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近來得了一幅畫。
據說價值萬金。
畫上是一端莊、明艷的女子,坐在海棠樹下,瞇著細長的眼睛,唇角彎彎,笑得溫柔。
不知是畫師技藝高超,還是姑娘確實美麗動人,那雙盈盈含笑的眼睛,明明是死物,卻無比傳神,莫名地讓他心頭一動。
他還記得這幅畫是在京城首富周家見到的。
當時周家擺了一場宴席,及早地給他下了請帖。
定國公府聲名顯赫,夏世子作為老國公唯一的嫡子,在京中一眾世家子弟剛剛啟蒙的時候,他已經被父親帶著戰場溜達了。
夏湛文韜武略,能力出眾,有乃父之風。
當今太後又是他嫡親的姑母,皇帝表哥對他的喜愛,更甚那些同胞親王。
在他掌了禁軍二十六衛後,風頭空前絕後,上京人人追捧奉承。
可大家都知,世子爺克己復禮,性情矜傲,並不喜那些無用的社交。
但周家的不一樣。
不久前,這京中首富大手筆的捐了不少軍需,還求下了周家嫡子與慶歷公主的婚事。
貴如夏湛,也有躲不掉的人情世故,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的。
是以那場宴會,夏湛去了。
然後在周家的四公子手裡,看到了這幅畫。
周家的四公子,是正室嫡出最小的一個兒子,也是出了名的紈绔,放蕩不羈,煙花之地的常客。
彼時他正拿著那幅畫,給二三好友顯擺,稱畫中女子天仙下凡,乃人間絕色。
夏湛隻不經意地瞄了一眼,一瞬間感覺腦子放空了下。
海棠花下那一抹艷光,如春日驕陽,就這麼燒了起來。
他感覺喉頭一滯,難得地開口問了一句——
「這是京中哪家小姐?」
「嘿,京中小姐多端莊,可沒有這般艷絕,這是揚州瘦馬,據說還是高家養的瘦馬,嘖嘖,太美了,此畫可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買下的,傾家蕩產不說,還被我爹暴打了一頓。」
周四公子聲音沾沾自喜,全然沒有注意是誰在同他講話。
那圍在一旁的世家子弟中,有人笑了一句:「四公子嚴重了,一萬五千兩,不至於讓你傾家蕩產這麼誇張吧?」
「你懂什麼?是一萬五千兩黃金,可不是白銀,我連最喜歡的那套廣陵玉杯都給典當了,私房錢掏光,還管我大哥、二哥借了幾千兩……」
別人在心裡感嘆周四公子為了一幅畫如此荒唐行事時,夏湛心裡想的卻是,果然,不是良家女子。
揚州繁華之地,富商雲集,當地鹽業更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
細說起來,揚州最大的鹽商高家,富可敵國,便是與上京周家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
當地養瘦馬之風盛行,都說江南女子是水做的,眉眼間氤氳著水霧,眸光瀲滟,嬌美可人。
京中那些勾欄場所,自然也是有揚州瘦馬出身的妓子,頗得上京達官貴人們的喜愛。
夏湛家風良好,自幼被老公爺帶在身邊養著,性情冷靜自持,更是克己復禮的君子。
從小到大,接觸最多的女子,也僅是養在母親身邊的表姐趙明玉了。
趙明玉與他同歲,但自幼體弱,常年離不開湯藥養著,所居住的紫薇閣,總是縈繞一股苦澀的藥味。
他與趙明玉一同長大,喚她一聲阿姊,又因母親的囑咐,從小便對她頗多照顧。
一個身強體壯、活力充沛的人,對一個孱弱到隨時咳血昏迷的人,那份憐愛裡也帶著幾分無力感。
趙明玉身子弱,性子也弱,且多愁善感,很愛哭。
夏湛總覺紫薇閣也如她一樣,籠罩著一股鬱鬱寡歡的氣息,陰鬱沉悶。
他喜歡一切充滿生命力、向陽而生的東西。
也喜歡一切看起來美好的東西。
如那幅畫,海棠開的甚美,那女子看著年齡不大,唇角勾起一抹笑,明艷張揚,整個人仿佛都逆著光,生機盎然。
可惜,那樣美的人,是個妓子。
就此作罷。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副價值一萬五千兩的畫,隻因他多嘴問了一句,被一旁的周家嫡長子聽到了心裡去,當晚將那幅畫送到了定國公府。
若說一開始,他是對這幅畫產生了興趣,看一眼也無可厚非。
可周家嫡子著實可恨,竟將畫直接送給了他,讓他每日在書房展開來看,仔細地看,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對這畫中女子產生了聯想。
那雙疊放在膝上的手,纖纖玉指如柔夷,握著的帕子是白雪紅梅。
水綠色的衣衫無比得體地穿在她身上,肩頭纖細,勃頸也纖細。
整齊的雲鬢,插了一支寶藍色的珠釵,眉如柳葉,眼含春波,微微勾起的朱唇,鮮艷似火。
畫師題的詩是海棠。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夏湛的手撫上畫中女子,腦中想的卻是那句——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誰也不知,那一向冷靜自持的定國公府世子爺,竟然也開始想女人了。
夜裡佳人入夢,鮮活地站在他面前,溫柔一笑,盈盈地朝他行禮——
「世子爺。」
聲音也與想象的一樣,如珠落玉盤,十分動聽。
青帳之內,衣衫半解,擁在懷裡的佳人,抬頭看他,眸光流轉,眉眼皆是艷光……
然後夏湛就醒了,一身的汗,暗道一聲荒唐。
深更半夜,在院子裡練了半宿的劍。
後來他還幹了件更荒唐的事。
隻無意間見了周家嫡長子一面,又無意間問了一句可知這女子叫什麼。
周家嫡長子人精似的,立刻派了四公子親自去一趟揚州,叮囑不管多少價錢,一定要將人買下。
但他們低估了揚州那些縉紳之家,尤其是富可敵國的鹽商高家。
最終無功而返,周家嫡子也無奈:「高家不肯賣人,條件都沒開,隻問了句可知西晉石崇寧死也不願把綠珠拱手讓人的道理。」
夏湛挑了下眉:「我隻問了你可知這女子叫什麼?」
周家嫡子聞言一愣,面對這位捉摸不透心性的世子爺起了汗,道:「隻聽,高家喚她阿玉。」
夏湛「嗯」了一聲,未再多言,直到周家嫡子走了,才緩緩地呼了口氣。
到此為止吧,惦記一個賤籍出身的揚州瘦馬,何其荒唐。
那幅畫,從此收在書架暗格,再也不曾拿出來。
但他喜歡上了海棠,甚至在一次去了紫薇閣,看著那暗沉沉的院子,對趙明玉道:「阿姊院裡應當種海棠,海棠明艷,且花開似錦。」
趙明玉掩唇一笑,眼中難得透著光亮:「阿湛所言甚是,可惜我這身子骨,是無力地盯著他們打理了。」
「無妨,我來找人替阿姊打理。」
後來府裡管事果真受他吩咐,專門找人在紫薇閣種了一片海棠,用心打理。
春日暖陽,趙明玉望著那片海棠,連眉眼間多愁善感的憂鬱都少了很多。
江南之地,蓄奴成風,兩年後,奴變起義震驚朝野。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各地響應,江西總督因養了一千奴隸兵,被屠殺滿門。
消息傳到京中,趙明玉吐血倒地。
江南世族人心惶惶,屠殺每日都在發生。
皇帝派兵鎮壓,可惜那幫人有組織、有紀律,且規模龐大,竟不好對付。
直到派去鎮壓的西寧府將軍也被殺,權貴才明白了他們的決心。
若不是被逼急了,焉能如此激烈的反抗?
內閣首輔楊大人道,拔葵去織,為官者應當反思,追本溯源解決根本問題。
但也有主戰方,人的尊卑貴賤是生來注定,此次若不鎮壓,難不成讓這幫賤奴翻了天?
他們造的是權貴的反,掀起的是皇室的威嚴。
朝堂之上,皇帝神情疲憊,開口問:「定國公世子,可有話說?」
身穿一品仙鶴朝服的夏湛,芝蘭玉樹般地站在大殿上,朝皇帝行禮,聲線清冷且恭敬:「臣認為,當務之急,先派使臣和談,穩定局勢之後,再行追責。」
抓的自然是那幫奴變頭子。
皇帝有了定奪,當下散朝。
然而半個月後,夏湛身穿鎧甲,整兵上馬,直下江南。
朝廷派出的使臣,根本沒能搭上話,青幫的人不願和談。
事已至此,非武力不能解決了。
徽州城外,太守封城。
流民四起,夏世子於心不忍,散粥、散褥。
最後還在城外不遠處一棵抽芽柳樹下,發現一名奄奄一息的女乞丐。
天寒地凍,經此一夜,她會死掉。
上位者慈悲於民。
夏湛走過去,將她抱起在懷,以大氅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