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舍棄我的,不止是青幫這些人,還有我至親的妹妹。
眼眶一熱,我幾近哀求地探下身子,對青柳道:「青柳,隻當是姐姐求你,跟我走。」
我伸出手去,她連連搖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固執。
然後她堅定地握住了蕭遠山的手。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既做了抉擇,從今往後,我隻當從未有過你這個妹妹。」
林子飛鳥撲稜,樹葉作響,我拉了拉韁繩,厲聲地「呵」了一聲:「阿卡,我們走!」
馬蹄聲響起,傍晚天際殘陽,染紅了半空。
我聽到蕭遠山奮力地叫了我一聲——「劉青魚!你回來!」
記憶恍惚了下,是幼時在田間溪塘,幾個孩子赤腳捉魚,溪水下卵石很滑,扎著兩個羊角辮的青柳不敢下水,站在岸邊指揮著我們——
「姐姐、遠山哥哥,那邊,那邊有條大魚,快點兒逮住它!」
我回頭沖青柳一笑:「等著,姐姐這就給抓給你。」
對準了那條魚,我奮力地撲上前,誰知腳下一滑,撲進水裡成了個落湯雞。
小伙伴們都在笑。
我來了脾氣,不顧一頭一臉的水,徑直去捉那條魚,順著溪流走遠了。
身後是少年蕭遠山急切的聲音:「劉青魚,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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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那條魚我來幫你抓!」
……
10
我帶著阿卡等人連夜趕路,不曾停歇一刻。
可是馬兒總歸是要休息的。
天快亮的時候,馬跑累了,人也跑累了。
阿卡說:「青魚,我們歇歇吧,實在吃不消了。」
我聞言下馬,警惕地環顧四周,取下馬背上的皮囊水壺遞給了她。
以我對蕭遠山的了解,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即便他肯,那位陰惻惻的孫先生也不見得會放過我們。
我知道他們太多的秘密。
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個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因此稍作休息之後,我提議與阿卡等人分兩條路走。
阿卡向來是個頭腦簡單的,對我的指令從來都是「順從」二字。
我們約定好了,在揚州城外匯合。
我慶幸自己做了這樣的安排。
那晚我帶著一小隊人,在林子裡燃了火堆準備休息的時候,四下危機環繞,還是被人追上了。
我那僅能用來防身的三腳貓功夫,怕是連一招都抵擋不過。
但我知道,那幫人的目標主要是我。
因此快速地翻身上馬,對一眾舊部道:「大家都是拼殺的好手,保存好力氣,一定要活著回去,到了江南,我請你們吃酒!」
說罷,狠狠地揮了馬鞭,快速地飛奔而去。
果然,刺客也是兵分兩路,大部分人來追了我。
那日也不知跑了多久,林子裡飛鳥走獸,鬼火幽幽。
馬兒被斬殺,我挨了一箭。
生而為奴,我的忍耐力和生存能力絕非他們可以想象的。
我在林子裡東躲西藏,潛入水草纏身的水底,又躲在巨石坑洞半宿,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幾次脫險。
天亮的時候,刺客終於走遠了。
我捂著傷口,臉色慘白地上了一輛進山拉柴的牛車,趁車夫不備鉆入了滿車的柴火堆裡。
牛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山路,我哆哆嗦嗦地睡了一路。
直到渾身是血地站在喧鬧的大街上,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下,我朝著衙門的方向奮力前行。
「反賊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不想死,但他們不會放過我,到了這個時候,能護著我的反而是一心緝拿我的朝廷。
府衙大門近在咫尺。
「嗖」的一聲!
不知何處射出的一隻長箭,穿進我的身體。
滿腔血腥,意識模糊,我踉蹌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嘴裡念念有詞——
「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想我可能命不久矣了。
腦中很多一閃而過的畫面,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有我的妹妹青柳,從小就依賴著我,小小的手攥著我的衣服,躲在我身後探出頭看人。
有一同長大的蕭遠山,小小少年有濃黑的眉,他在看著我笑,眼眸澄凈,牙齒潔白。
還有那將我調教成揚州瘦馬的管婆,夏日蟬鳴,她悠閑地喝著茶,桌上放著鞭子,對我們一眾小女孩字正腔圓道——
「人分三六九等,攤上了這樣的命,你就得認,認不清的,就隻能死,索性賤命一條,也不值錢。
「今日我隻為告訴那些能認清的,想往上爬的,奴也有奴的好活法,你守規矩了,主家才會喜歡,他們喜歡了,不光你有好日子過,連帶著家人也能照拂一二,所以小姑娘們,好好地活著吧……」
我還記得她咧著的嘴,一張一合,猩紅無比,最終化為漫天的火。
強殺掠奪、飽受摧殘的奴役們,舉起鋤頭、砍刀,任何可以拿起來的武器,揮向吃人的權貴。
整個過程,阿卡站在我旁邊。
我在做什麼呢?
哦,我在冷眼看著。
高高在上的人啊,從現在開始,火燒到你們腳下了。
那些肆意增長的仇恨,伴隨著每一次殺戮,令我染紅了眼。
血濺在臉上,是溫熱的。
手中那把宰人的刀,是生冷的。
直到徽州城外,我混跡在流民之中,躺在那顆抽出新芽的柳樹下。
夜半月圓,探出頭去,那個男人閉著眼睛,大氅之下,我環著他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皎潔的面容,泛的是慈悲的光。
他可真好看啊,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
……
我可能要死了。
我聽到夏湛在叫我。
「玉姿,玉姿……」
聲音與記憶重疊,我聽的最多的是抵死纏綿時,他在我耳邊啞著嗓子的呢喃,他叫我名字的時候,那般動情。
可這次,他的聲音那樣急促,如雨點一般,密密地砸在我心上。
「玉姿,你不準死,爺不準你死,你欠我的,還沒還清。」
好霸道無禮的人。
我劉青魚,從不曾虧欠任何人。
……
一年之後。
上京人人皆知,定國公府近來有大喜事。
那位年逾二五的世子爺,終於要成親了。
宮內賞賜不斷,太後高興得連連稱好。
世子爺要娶的,自然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表姐——曾經的江西總督之女,趙明玉。
然而沒人知道,新婚那晚,著一身喜服,蓋著紅蓋頭的,是我劉青魚。
趙明玉已經死了。
我也是後來才知,她自幼便有不足之癥,常年不離湯藥的養著。
後來驚聞家中噩耗,氣急攻心,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
回京時,遠在襄陽的國公夫人便給夏湛遞了書信,隻道那邊的名醫診斷,趙明玉活不了多久了。
嫁給夏湛,一直是她的心願。
但她是真的命不好。
她心心念念的那場婚禮,最終還要被她一直瞧不起的江南奴頂替了身份。
夏湛替她向我道歉,為的是曾經的暗嘲和輕視。
他說,阿姊真的是很好的人,她從小心地善良,無論是對身邊下人還是街上的乞兒,都存了一副好心腸。
但家中遭的那場難,讓她的憤怒和怨恨無處排解。
我搖了搖頭,告訴夏湛,我怎會恨她?那場奴役之爭,耗盡了所有人的心力,沒有贏家。
我的身子骨也不太好了。
一年前那根穿進身體的長箭,讓我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我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夏湛。
他趴在床邊也睡著了,面容憔悴且疲倦,長睫下的暗影,一片清冷。
僅有的那隻手,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腕。
後來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如今的定國公府,真是老弱病殘,樣樣都有。
夏湛缺了一條胳膊,我問他恨不恨我,他隻淡淡一笑,眸光深遠且溫柔——
「如你所說,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總需要做出犧牲的,若那條胳膊沒有送到皇兄眼前,大概他不會真的警醒。我那時在想,莫說是一條胳膊,即便真的丟了這條命,換你展顏一笑,也是值得的。」
聽起來多麼深情。
他的眼睛含著細碎的光,笑意隱約,可我從不相信他真的愛我。
我願意留下,也僅是因為無處可去。
夏湛給了我趙明玉的身份,反賊劉青魚已經死了。
索性趙明玉回京後很少露面,沒人懷疑我的身份。
我與他成婚不久,老國公夫婦便又回了襄陽。
我不知夏湛是如何跟他們解釋我的身份的,但國公夫人是個慈悲的人,她離開時反復地叮囑我:「阿湛這孩子是真的喜歡你,這些年為了老公爺的病,我們久居襄陽,對他關懷的太少,你既是他放在心裡的人,便替我們多照顧他,他日早些誕下子嗣,也不枉我全了他的心思。」
一句話我便知道,她僅以為我是夏湛喜歡的一個通房丫頭,喜歡到他不願娶別人,又執意地要給我身份。
她必定不知,夏湛的胳膊是被我斬下的。
七月的時候,聽聞晉陽發生了一起叛亂,魏王竟然被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