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夏湛那個人是多麼的狡猾,巧舌如簧,迷惑人心。
阿卡懇切地看著我,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你曾經也說過的,暴亂和廝殺並不是我們的初衷,我們要的是脫離賤籍,翻身為良民,父輩有田可耕,吃飽穿暖,睡醒不愁,婦人紡車織布,釀桑落酒,稚童可在春日折柳,背白鹿洞書院。
「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可成。青魚,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是你號召我們奮起反抗,以今日之深淵,換取他日之璀璨,你說過的,螻蟻潰千裡之堤,是要讓他們驚醒、害怕和悔悟,從頭到尾,我們的目的不都是這個嗎?
「可你回頭看看,我們如今落草為寇,藏於此處,幹的是山匪的勾當,多少人在這個過程中已經離了初心,你不在山裡的時候,黑狗他們殺人越貨、搶劫掠奪的勾當可沒少幹。
「當初都是被逼無奈地走上的這條路,我們當中很多人,家還在江南,家裡還有年邁的親人,我們做夢都想回去,世子爺說了,朝廷並沒有為難我們的家人,朝堂之上還有文臣在為我們做主出頭,況且皇上已經答應了,天子一言九鼎,世子爺說他可以保證。」
我嘆息一聲,將她扶了起來:「阿卡你可知道,我們不會有第二次殺夏湛的機會,失了這個籌碼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
「他會將我們趕盡殺絕,將更多的人吊死在樟樹林,所謂的天子一言九鼎,對我們來說是一場賭博,皇室之人最是狡猾,我不可能放過夏湛。」
阿卡沉默了,她長得像個牛犢子一樣壯,就因為那一身的蠻力,曾被她的主家套上韁繩,當成碾磨的驢子來鞭打使喚。
即便如此,她骨子裡仍有良善之心。
最早的暴亂殺戮,她站在我旁邊,除非不得已,實則不肯多殺一人。
我應該想到的,她這樣頭腦簡單的姑娘,被夏湛三言兩語地說動,太正常不過了。
夏湛這人,太危險,還是要殺的。
但今晚我心裡很亂,阿卡看似不經意的一番話,讓我心生警惕。
回雁山後,我見過祖朝兩次。
第二次他趁著大伙兒喝酒的空,坐在我旁邊跟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阿魚,我們西峽寨裡有近千婦孺孩童,祖輩靠山吃山,雖說幹的是土匪勾當,卻也有想守護的東西,當年叔公們挑選我為當家,我是發過誓的,不僅要讓西嶺寨越來越好,更要護寨裡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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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一路走來十分不易,一個弱女子竟有如此魄力,著實令我欽佩,但我是西峽寨的大當家,肩上的擔子很重,我仰慕於你,也知道人各有志,為了大家伙著想,今後我們便不過來了,各自珍重吧。」
當時未做他想,如今是滿心起疑。
這晚我睡得不安穩,後半夜的時候果然出事了。
夏湛不見了。
9
雁山人人手中握著火把,將各處照得燈火通明。
我還看到蕭遠山命人綁了阿卡,逼問她夏湛的下落。
阿卡定然是不知的,看著我茫然搖頭。
然後蕭遠山也將目光望向我。
我接過他手中的火把,緩緩地走過人群,火光亮堂堂地映在他們臉上。
都是奴隸出身,同生共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我不信他們當中有人叛變。
但這山中地形,若沒有人接應,夏湛是跑不掉的。
我將火把扔給了蕭遠山,轉身道:「號召所有人搜山,現在就搜,找到之後,不論他們多少人,不惜任何代價,全部殺掉。」
一陣忙亂之後,寨子裡的人都出動了。
青柳也被吵醒,披著外衣,站在房門口擔憂地看著我。
我上前摸了摸她的臉,輕聲地哄她:「沒事的,回去睡覺,姐姐要出去一趟。」
青柳一向聽話,握了握我的手,依言回屋。
我連夜帶人去了西嶺。
夜半幽幽,山路快馬,空中彎月更像一把刀,泛著清冷的光,隨時會要人性命。
到地方的時候,被吵醒的祖朝在火把的照耀下像一隻炸毛的獅子,一臉不悅地嚷嚷:「阿魚你好沒道理,你們丟了人,跟我們有什麼關系,憑什麼要我們半夜三更地清點人數?」
火光晃動,忽明忽暗,我看著他道:「大當家的也不希望你們的寨子裡有朝廷的細作吧。」
祖朝臉色一變:「不可能,我們寨子的情況我知道,不可能混入朝廷的人。」
說罷,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冷不丁地笑了:「你要找的人,莫不是被遠山兄弟拎出去給偷宰了吧,聽說那人曾是你男人。」
我眉頭一蹙,倒也思索了這種可能性:「也有可能,不過為了穩妥起見,還請大當家的現在組織清點人數。」
祖朝咬了咬牙:「你這女人可真夠狠的,幸虧當初咱們倆沒成,否則我定是要被你整死了。」
深更半夜,西嶺敲鑼打鼓,篝火點燃,人人臉上帶著被吵醒的怒意。
但很快地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祖朝氣急敗壞,差點兒跳了起來:「他娘的,還真有細作,馬上去抓,看我不剝了他們的皮!」
何止是有細作,細作還不止一人。
包括祖朝身邊經常露臉的一個二把手,跟了他一年多,清點人數的時候,居然也失了蹤跡。
憤怒之餘,又令人心生恐懼,祖朝道:「這些年朝廷看著對我們不管不問,剿匪行動都少了很多,原來是趁著松懈,打算一鍋端了。」
心有餘悸之餘,他又提醒我道:「看樣子我們要避避風頭了,阿魚,你也小心些吧,那魏王也不是什麼善茬,你們當初起義為的是討一個公道,何必卷入皇權紛爭。」
腦中那很多的起疑,突然在這一刻明了。
一手策劃奴變起義,被夏湛稱為青幫真正的頭子,可如今看來,我是不稱職的。
我對青幫的很多事一無所知。
蕭遠山竟然投了晉陽的魏王。
青幫如今分割兩派。
一派是以阿卡等人為首的舊部,盼著早日結束紛爭,回去過踏實日子。
另一派已經全然聽蕭遠山指揮,野心勃勃,妄想真的將天翻過來,成為人上人。
蕭遠山是何時勾結上魏王的,我一無所知。
興許是我不在山中的這一年,也興許是更早之前。
但有一點不用懷疑,明面上還聽我指揮的青幫,實際已經脫離我的掌控了。
我身邊隻有阿卡等少數舊部,如我一樣被蒙在鼓裡,不知蕭遠山等人的雄心壯志。
阿卡說得對,一路走來,漸行漸遠,很多人的初心已經變了。
但我描述給他們的未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蕭遠山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房中等他。
夏湛沒找到,還是讓他跑了。
彼時已經快天亮了,油燈快要燃盡,屋內昏暗不明。
蕭遠山走上前,將我攬在懷裡,頭抵在我頭發上,輕聲地安慰:「青魚,沒事的,我們沒有輸。」
我抬頭看他,眸光平靜:「當然沒有輸,蕭遠山,我們還有魏王這座靠山,對不對?」
他身子一頓,望著我神情柔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都知道了。」
「投誠一個有謀逆之心的魏王,成為他的一枚棋子,這是你為青幫選的路嗎?」
「青幫不是任何人的棋子,青魚,你小看我了,我們一起創立的幫派,我不會允許它成為別人的利器,相反,魏王也不過是我們的翹板而已。」
「所以,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蕭遠山眸光深邃,眼底如黑河暗湧,手指撫過我的臉,認真道:「我要權利,要站在高處,看他們哭。」
「蕭遠山,你是不是瘋了?……」
「我早就瘋了,在你被管婆帶走的時候,在你躺在官老爺懷裡笑的時候,我就已經成了一個瘋子,脫離奴籍並不是我的最終目的,青魚,我要權利,要做人上人,要呼風喚雨,要永永遠遠地有保護心愛之人的能力。」
我愣愣地看著他:「所以你踏著青幫人的屍體往上爬?」
他皺眉,不解地看我。
我心裡一片發涼:「三年前,你告訴我說朝廷答應了和談,其實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沒有跟他們提出和談的意向,甚至在朝廷派人過來的時候,先行殺人,導致皇帝震怒,大力地圍剿我們。」
蕭遠山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隻是道:「為什麼要和談?脫離賤籍又如何?我們仍是螻蟻,既然已經邁出了這一步,手摘星辰也是指日可待。青魚,我們不能一直被壓在底下,不隻我一人這樣想,選擇今日這條路,是大家共同的抉擇。」
「別放屁了!」
我突然來了怒氣,一把將他推開,惱怒道:「蕭遠山,不要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了,青幫起義為的不是我們的私心,也不是為了卷入皇權紛爭。
「我們要的隻是一份公道,你仔細地看看,他們都是普通人,渴望的是我們說過的安穩生活,你不能領著他們踏上別的路。」
「已經來不及了,青魚。」
蕭遠山嘴角勾著笑,神情竟還是溫柔的:「我們已經與魏王結盟,談成了合作,他日事成,天下分羹,有我們青幫一份。
「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我說過了,沒有人願意被壓在底下,不博一把,如何登天。」一個月後,我與蕭遠山徹底地鬧掰了。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比如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活著回到京城。
皇帝信守承諾,由內閣起草了廢除佃奴制度的相關文書,改良嚴苛徵稅,禁縉紳之家蓄養奴隸。
數百年代代相傳的賤民終於翻身成了平民。
對此蕭遠山冷笑一聲,妄圖使我認清事實:「青魚你看到了,這條路我們走了七年,死了那麼多人,付出那麼多的代價,結果對於上位者而言,僅是一道聖旨便可解決的問題,我們拼死一生做出的努力、流的那些血,像不像一個笑話?
「這就是權利,處於高位之人,掌生殺大權,主宰別人的人生,憑什麼我們不可以做那樣的人?」
蕭遠山眼中的那份野心,恍惚讓我覺得陌生。
但那道倔強的影子,與記憶中站在縉紳院中的少年,又無比重合。
我突然發覺,其實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自幼一同長大,我好像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了解他。
我沉重地閉上了眼睛:「蕭遠山,你說過要一輩子對我言聽計從的,奴變起義的目的已經達成,現在我要帶青幫的人回家,你可還願意回去?」
「回家?」
他像聽到笑話一般,眼神憐憫地看著我:「青魚,他們當然可以回家,但你向來是聰明人,我們回不去的。」
是的,朝廷雖然已經頒布了廢除令,但我們都知道,對於作亂起義的領頭人,還是要緝拿歸案的。
如江陰的削鼻班和荊州裡同會,已經被我們救出去的陳四發和崔匠本,仍是重金懸賞的要犯。
皇權是不可挑釁的。
夏湛回去不久,朝廷組織了大批人馬,以空前未有的規模,勢必要將嶺南翻個底朝天。
西嶺的土匪頭子鎮山魈,聽聞在舉寨逃竄的途中,還是被抓了,當場斬殺。
彼時我們青幫的人馬也已經因為泄露了蹤跡,及早撤離。
而我們之所以沒被人發現,我想與蕭遠山身邊突然出現的那位孫先生有關。
蕭遠山要帶著青幫的人去晉陽,那裡是魏王的地盤,無需多問,前來接應的孫先生也是魏王的人。
行至半路,駐扎山林時,我率阿卡等人徹底地與蕭遠山決裂。
我要帶他們回江南。
那晚青幫的人分為兩派,終於站在了對立面。
我的目光遙遙地望向他們每一個人,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一起同生共死多年的伙伴。
我說:「江南故土是我們最初起義的地方,也是我們的家,當初大家一起出來,如今理應一起回去,若你們還認我為主,願意追隨,我劉青魚對天發誓,哪怕豁出性命也會送你們一程。」
那位面容陰鷙的孫先生,但笑不語,眼中含著嘲諷的笑。
蕭遠山靜靜地看著我,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悲色,他道:「青魚,你非要如此嗎?」
我沒有理會他,翻身上馬,目光清冷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很可惜,那些出生入死的伙伴,大都與蕭遠山一樣,離了初心。
他們沉默地看著我,不少人眼中還有不屑的微光。
大抵是在唾棄我的貪生怕死,沒骨氣地順從於皇權。
我身邊僅有阿卡等百餘名忠心耿耿的舊部,何其諷刺。
我將手伸向一旁愣著的青柳——
「走,上馬,姐姐帶你回家。」
一向聽話、乖巧的青柳,抬頭看我一眼,眸中情緒難言,一步步地退到了蕭遠山旁邊。
我的心突然一陣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