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我們走得太久、太長了。
雁山的夜,山月幽幽,依稀聽得到狼叫聲。
寨子歸於一片寂靜。
我坐在院中欄桿上看月亮時,青柳就依偎在我身邊。
她的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兩條腿晃啊晃,用這細微的動作,表達著內心的歡愉。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仰頭沖我笑,眼睛清亮如泉,面上還有淺淺的梨渦。
然後興奮地比劃著,通過手勢問我——
「姐姐,我們是不是再也不用分開了?」
我溫柔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嶺南雁山已經一個月了,夏湛的那條胳膊作為見面禮後,我們給朝廷提了要求——
廢除佃農奴籍制度,使賤民翻身成為平民。
如果說江南乃至全國各地爆發的那場奴變起義,不足以讓皇室反思反省,那麼作為定國公嫡子、太後的親侄子,不知道夏湛有沒有這個能耐。
是的,我們在威脅皇帝。
要麼頒布旨意,要麼將夏湛的人頭奉上,然後五湖四海的奴隸會繼續造反起義,哪怕萬劫不復,也要變了這天。
我沒有告訴青柳,朝廷的消息已經傳來了,皇帝同意了我們的要求,但他的條件是要等夏湛平安無事地回去,才肯下旨頒布。
Advertisement
我不會再相信朝廷的任何一個人。
是以第二日晌午,我讓阿卡給關押了許久的夏湛布置了一桌好菜。
這一個月以來,他每天都要求見我,甚至不惜絕食抗議。
這次也是,阿卡說布置的飯菜他一口沒吃,隻要求臨死前見我一面。
我同意了去見他。
夏湛被關押在寨子後面依山而建的洞屋裡。
屋內倒是整潔,還有一扇透著陽光的窗子。
但推門而入的時候,他還是刺了下眼,用左手遮了遮眼睛。
被關押了一個月,他倒是精神尚可,臉上有胡茬,右臂的斷肢處傷口也已經愈合。
他瞇著眼睛看我,那雙狹長的眸子竟含著隱約的笑意,俊眉朗目,一如從前——
「玉姿,你真的好美。」
難為他了,死到臨頭,還有心情同我調笑。
我看著他,神情平靜,聲音漠然:「夏湛,不必廢話,你一直吵著要見我,可還有什麼話說?」
他挑了下眉,「嘖嘖」兩聲:「你好冷漠,真讓人傷心,虧我曾經還心心念念地想著,若是我的玉姿不是個啞巴,聲音該是多麼溫柔、動聽。」
我皺眉,對他完全沒有耐性:「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別啊。」
他笑著看我,一臉的懶散:「你都要殺我了,臨死之前能不能滿足我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
「你先答應。」
我笑了一聲:「別跟我耍花招,難道你要求見趙明玉最後一面,我還要將她綁來見你?」
他先是一愣,繼而也笑了,漆黑眼眸盯著我,幽幽地嘆息:「你還是不懂我啊,我都要死了,見她幹嗎?」
「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跟你共度春宵,你再跟我睡一次,我心甘情願地把命給你。」
夏湛眸中含笑,嘴角勾起弧度,神情無畏又放浪。
我冷冷道:「世子爺當真是不怕死,不若我現在殺了你可好?」
「生氣了?」
他有些無奈,神情一瞬間又變得失落,看著我幽幽道:「我雖不是你第一個男人,但你卻是我碰過的唯一一個女人,當初若不是你存心勾引,我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你砍了我的手臂,我也沒有怪你,臨死之前不過是想跟你抵死纏綿一場,你為何這般小氣?」
我被他這一番謬論觸怒了,冷笑道:「莫說我砍了你的手臂,即便是我將你掏心挖肺,你又有什麼資格怪我?夏湛,我暗風堂一百多條人命,這筆賬就這麼算了?你真以為我在定國公府忍辱負重,目的隻是為了救出陳四發和崔匠本,你錯了,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命。」
夏湛沉默了下,繼而道:「玉姿,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以暴亂來反抗不是解決問題該有的方式,你們屠了江南五大士族,除了激起更大的矛盾,挑起仇恨,實則是得不償失。
「我不想殺人,可你們青幫已經殺瘋了,江南之地亂成那樣,我若不出手重擊,難道任由事態繼續發展,將整個國家攪亂,墜入無底深淵。」
我笑了,目光凌厲地看著他:「別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屁話了,沒有人是蠢貨,難道我跪在你們這幫權貴天族面前,說一句不要奴役我們,你們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會下旨廢除奴籍制度?
「別傻了夏湛,火沒有燒在你們身上,你們是不會感覺到疼的。燎原之火起了,你們才會慌;怒火中燒的時候,你們才會怕;烈焰焚燒到你們腳下,你們才會徹底反思。我隻恨現在的火還不夠,要將你們燒得挫骨揚灰才行。」
「玉姿……」
夏湛輕喚我一聲,試圖喚醒我的理智:「所以從頭到尾,你們操戈索契,目的隻是為了恢復平民身份對嗎?」
「那麼現在皇上答應了,你為何還要殺我?」
我冷冷地看著他:「人不會掉在同一個陷阱裡兩次的,三年前西寧府的孫將軍,頭被吊在揚州城的時候,你們的皇帝也答應了和談,結果呢?你夏世子出馬了,我以為你們真的是來和談的,徽州城外我裝成流民乞丐接近了你,世子爺好一番慈悲心腸,讓我誤以為菩薩降臨,我告訴我們的人這次真的迎來解放了,結果你掉頭就是一番廝殺,將我暗風堂一百多人吊死在樟樹林。」
夏湛神情茫然,解釋道:「不對,我們並沒有接到和談的信息,玉姿你聽我說,這中間一定是有誤會,當初奴變剛剛爆發,朝堂之上就有不同的爭議,皇上本來是願意和談的,但是你們沒有給這個機會……」
「你以為我還會信?」
我臉上毫無波瀾,聲音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夏湛,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你去死吧,總是要死些人的,隻有你死了,才算在皇帝心窩子上插一把刀。」
「玉姿,我不能死,你進過我的書房,你該知道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奏請皇上廢除苛政,改良佃農租賃制度,奴籍翻身為平民指日可待,我和內閣首輔楊大人一直在為之努力,之前千方百計地想見你,也是為商榷此事,你聽我說,現在事情可以解決,我們都不用再廢一兵一卒,誰都不用死,你相信我玉姿。」
夏湛言辭懇切,神情誠摯,可我沒有理他,轉身離開之前,腳步頓住。
「蟬活八日,向死而生,從踏上這條路開始,我就已經做好了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的準備。
夏湛,我不會再信你,也不會信你們的朝廷,因為相信你們承擔的風險太大,在這世上,我隻相信我自己。」
8
走出屋子的時候,阿卡站在一旁,聽我吩咐。
我抬頭看了一眼日光,聲音麻木——
「殺了他吧。」
僅隔一道房門,我聽到夏湛最後在質問我:「玉姿,你對我可曾動過情?回答我,讓我死個明白。」
堂堂的定國公府世子爺,天生貴胄,竟也會問這種問題。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我去了後山,站在高處山頭,將雁山寨子一覽無遺,目光隨即又望向遠處群山起伏的嶺南山脈。
風拂過,四面草動。
身後出現一人,是蕭遠山。
他帶了件披風給我,展開為我披上,與我一同眺望連綿山河時,神情堅毅,深目泛著好看的微光。
「青魚,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
我愣怔著回答,連自己也沒有發覺,聲音含了幾分疲倦。
可是蕭遠山察覺了,他側目看我,清亮、烏黑的瞳仁有著柔軟的光,下一秒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頭看他。
自幼一同長大,沒人比我更了解他。
蕭遠山堅韌、勇敢、骨子裡還有深深的執拗。
我比他和青柳更早地去了官紳老爺家。
在他入府成為家奴的時候,我已經是大老爺的人了。
府宅深深,他和那幫馬奴一樣,都被我踩著上過馬車。
我對他視而不見,與陌生人無異。
但他做不到。
我喂老爺吃葡萄的時候,老爺順勢握住我的纖纖玉指,逗弄調戲,而我一臉順從地笑。
侍奉午睡,房內嬉笑聲不斷,直到尋歡作樂歸於平靜。
赤著腳走出屋子時,我會看到蕭遠山站在院中,青銅木下,少年身子繃得很緊、很直,一動不動地也不知站了多久,濃眉下的那雙眼,寫滿了戾氣與絕望。
一個奴隸露出這樣的神情,是很危險的。
我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從來不跟他說一句話。
隻有一次,他膽大包天,一把將我拽過來,固執地摟在懷裡。
隔著屏風推門,屋內睡著大老爺,他在我耳邊道:「青魚,我帶你走吧,我們逃出去。」
我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心生絕望,一點一點地松開了我。
他是知道的,我從來都有著超出同齡人的理智和冷靜。
可是七年之後,我們還是站在了一起,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雁山山頭,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粗糲,卻很溫暖。
幼時濃眉大眼的伙伴,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那雙凝眸時的瞳仁,像是攝人心魄的黑海,映著流動的暗光,讓人一不小心便會沉淪下去。
但我又一次,理智地掙脫了他的手。
這次蕭遠山卻不肯放,甚至來了幾分脾氣,一把攬過我的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我一邊掙脫,一邊怒道:「蕭遠山,你放開我!」
他個子很高,力道大得令人掙脫不開,望著我眸中含笑,聲音竟有幾分愉悅:「青魚,你現在真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我氣急,抬起腳猛地踢向他。
蕭遠山反應很快,不僅躲過,還更加用力地鉗制住我,令我動彈不得。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在我慍怒的目光下,毫不躲閃,低頭靜靜地看我,然後越來越近,將額頭抵在我的額上,溫熱呼吸近在咫尺:「你到底還要我怎麼做?我真的不喜歡青柳,我隻能把她當妹子待,你饒過我吧。」
我平復了下心情,別過臉去:「可是青柳喜歡你,蕭遠山,我就這一個妹妹,她已經夠可憐的了,權當我求你,別傷了她的心。」
蕭遠山掰過我的臉,眼中閃過悲色:「我的心呢?青魚,我也是有心的,我不可憐嗎?
「我從幼時就喜歡你了,從未改變心意,你為何偏要視若不見?別再推開我了,我去和青柳說清楚,她能理解我們的。」
「蕭遠山!你敢這麼做,我殺了你…….」
我氣急敗壞,他卻不管不顧,大手環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扣住我的腦袋,徑直堵上了我的嘴。
我奮力地掙扎,咬破了他的唇,甜腥味漫延開來。
他皺著眉頭松開了我,對上我兇狠的眼神,神情無力且執拗。
最後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攔腰將我抱起,輕放在青草地上,伸手去解我的腰帶。
「蕭遠山,你敢!」
我驚得白了臉,極力地掙扎,他眸中閃過固執,沉下聲音道:「我並不想這樣,可是隻有把事情坐實了,你才能接受我,不再把我推給青柳,是不是?」
短短幾秒,我已經平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著他,笑了一聲:「你不會以為我還在乎這些東西吧,蕭遠山你想清楚了,跟我睡過的男人可都死了。」
山風拂過,空氣中混雜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四面寂靜,他最終閉上了眼睛,敗下陣來:「青魚你知道我不怕死,我隻怕你離開我,你隻需一個眼神,我從來對你言聽計從,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後也是這樣,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是這樣。」
……
阿卡沒有殺夏湛。
她跪在我面前,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我的意思。
她說:「青魚,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一瞬間,我氣急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