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著腳,一步步朝夏湛走去。
刀身劃過青石板,聲音莫名地好聽。
火紅披風被風吹亂,我立於夏湛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夏湛,這次,我是真的要你的命了。」
時間不多了,城郊的這場暴亂,很快地就會引來增援。
禁軍有二十六衛,我們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舉起長刀,沒有片刻猶豫,用力揮下,斬斷了夏湛的一條胳膊。
連著胳膊的那條手,食指帶著白玉扳指,泛著生冷的寒光。
夏湛痛苦地叫了一聲,捂著斷臂,看著地上那條胳膊,冷汗淋淋,不敢置信——
「玉姿……」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竟這樣毫不留情地斬下了他的右臂。
明明前幾日,這條胳膊還孔武有力地將我摟在懷裡,撫上我後背的花紅海棠。
可我坦然地對上他的目光,眼中毫無波瀾。
「刀不架在脖子上,你們這些人是永遠不會感到恐懼的,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們將感受到和我們一樣的痛苦。」
4
青幫撤退時帶走了負傷的夏湛,留下了他的一條胳膊。
那是我送給他的皇帝表兄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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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一直在找我們的藏身之處。
他們當然找不到。
我們藏在嶺南,混跡在那一帶的土匪窩子之中。
嶺南多山,西嶺最大的土匪頭子綽號鎮山魈,原名祖朝,是土生土長的嶺南人,也是土生土長的土匪後裔。
有道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們盤踞此地多年,經歷了無數次朝廷的剿匪行動,甚至總結出了對抗和防御經驗。
在別人的地盤整兵剿匪,討不到好處,還勞民傷財。
後來當地官僚也長了記性,每年形式性地進山剿兩次,敲打敲打鎮山魈他們,也就不了了之了。
祖朝不是什麼好人,人高馬大、滿面絡腮胡的粗魯大漢,強殺掠奪什麼都幹,一雙精明的眼睛充滿了攻略性。
可就是這樣的人,聽說我回來了,一早就來了雁山,看到我時兩眼放光,咧著嘴圍了上來。
「阿魚,你可算回來了,我他娘的想死你了。」
兩年前青幫遭到重創,朝廷一鼓作氣地殺了我們很多人。
被逼無奈,我們逃離到了嶺南一帶。
雁山寨舊址曾是土匪老巢,簡單整頓後青幫的人馬駐扎在了這裡。
嶺南多土匪,除了鎮山魈,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窩佔據山頭。
青幫在嶺南的行動軌跡,與土匪無異,隱姓埋名,無人起疑。
當初唯一起疑的便是坐鎮西峽山頭的祖朝。
山裡突然多了一股不明的勢力,人數闞闞眾多,令他新生警惕。
祖朝是嶺南最大的土匪頭子,天不怕地不怕,尋了個由頭二話不說攻擊了我們的寨子。
那時我不願生事,命人備了厚禮,親自去拜會了他。
結果這色瞇瞇的土匪頭子一眼看上了我,狂妄道:「要想化幹戈為玉帛也行,你這娘們得從了我,老子強殺掠奪這麼多年,還他娘的沒見過你這樣好看的女人,你跟了我,今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西峽山的土匪們狂聲大笑,一個個赤裸裸地盯著我。
青柳嚇得躲在我身後,我阻止了面色陰沉的蕭遠山和憤怒的阿卡,對祖朝笑道:「大當家的說得對,雁山願與西峽結秦晉之好。」
祖朝大喜:「小娘們,哦不,小娘子說話就是動聽,對對,秦晉之好,秦晉之好。」
美色之下,祖朝昏了頭,按照我的要求,誠意滿滿地向雁山寨子下了聘禮。
挑了良辰吉日,西峽布置了寨子,一片喜氣洋洋地將我娶了過去。
當晚洞房花燭,祖朝進房門時,被手下攔住,叮囑他務必小心有詐。
狂妄大漢大手一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能使什麼詐,她還敢殺我咋的?」
他說得對,我不敢殺他,因為殺他會招惹麻煩。
況且,我這樣的弱女子,他一隻手都能捏死我。
女人的刀,從來都是很溫柔的。
那晚祖朝摸了一把我的腰,在我笑盈盈的建議下,喝了我端給他的合巹酒。
然後他嘴裡被我塞了布,綁在了床上。
他一點兒也不怕,還以為是什麼情趣之事,眼神迫切地督促我快一點。
我倒也沒做什麼,拿著一把刀,捅了他的肚子,然後扣上了桌子上的一隻碗。
我附在他耳邊,認真地對他道:「大當家的想娶我,首先要了解我是什麼人,鎮山魈,自我介紹一下,小女子劉青魚。
「我家祖輩佃農,可東家的賦稅一年比一年重,佃戶們吃不飽,為了減輕賦稅,隻得簽下賣身契,簽了那張紙,入了賤籍,生生世世,子孫後代,可就都是奴隸了。
「我們全家,生來就是賤奴,男兒腹坎無食,如牲口一般勞作,女兒被隨意凌辱,很早就失了貞潔,身為奴隸,不能有半點反抗和情緒,你知道忤逆主家的後果是什麼嗎?
「他們會將老鼠困在陶碗內,將陶碗扣在我們的肚皮上,碗底放上燒紅的木炭,迅速將碗加熱,令其中的老鼠無法忍受,隻能在我們的身上鉆洞逃跑,被老鼠啃破肚皮後,他們還會在我們腹中放入灼熱的木炭,燒焦內臟,他們管這叫紅燜老鼠。」
我的手一下下、漫不經心地敲著祖朝肚子上扣著的碗,又緩緩道:「太可怕了對不對,也不是所有主家都會這麼對待家中奴隸,當然也有爽快一點的,直接往我們頭上蓋一頂鐵帽子,帽子上安裝把手,左右轉動,我們的頭顱會被慢慢地壓碎,刺穿腦袋。直至下顎破碎眼球蹦出而死,最後這頂鐵帽子會被染紅,所以他們管這叫紅帽子。」
祖朝瞪大驚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身體顫抖。
我的手慢慢地撫上他的臉,滿意地拍了拍:「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江南五大世族是我看著垮的,他們喜歡對我們用刑,所以我也發明了一種,想知道叫什麼嗎?」
祖朝不住地搖頭,瞳孔驟然放大,我拔下頭上的發簪,冰冰涼涼地對準他的脖子,悠閑道:「我家中父母早死,和妹妹相依為命,主家老爺見我姿色姣好,從小挑選為瘦馬,我不想落了個人盡可夫的下場,也不願妹妹遭人凌辱,因此我格外聽話,討了主家老爺的好,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可他出爾反爾,最終還是把我妹妹拉了下來。
「我妹妹青柳,生性爛漫,聲音像黃鸝鳥一樣動聽,逼她唱曲也就罷了,結果他們還挨個兒要聽她在床上怎麼叫的,逼得我妹妹吞了火碳,生生地變成了啞巴。
「知道他們怎麼死的嗎?我找人把他們給吊了起來,用小刀的刀刃切入臉頰下方,從頭部到腳指頭,以最快的速度一片片地剝皮,最後還要留他們茍延殘喘,在地上爬,我管這叫剝青蛙。」
我的發簪輕輕地劃過祖朝的臉頰,他打了個寒戰,驚懼交加地看著我。
「聖人說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可是這天不是我們的啊,既是這樣,還要這天做什麼呢?豁出去的人,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青幫的手段,你是聽聞了的吧?」
我玩弄著發簪,對他道:「從今往後,嶺南這地兒,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有意見嗎?」
祖朝看著我,像看一個瘋子,連連搖頭。
我給了他最後一擊:「朝廷的人若是知道我們在這兒,你猜西峽能不能置身事外?聰明一點,今晚的事爛在肚子裡,否則無論是青幫還是朝廷,都不會放過你們。」
祖朝無疑是聰明人,懂得明哲保身。
但這聰明人並沒有對我們敬而遠之,他膽子很大,比如挨了我一刀之後,還會很要面子地對西峽山的那幫土匪說:「雁山的那個娘們,長得是好看,可惜她不光腦子有病,身上還長了毒瘤,我可不敢碰她,怕死。」
那幫土匪恍然大悟:「難怪那麼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二話不說就願意嫁過來,大當家的,那我們可虧了,給了好多聘禮呢。」
祖朝憋了一憋,也覺得虧得慌,一鼓作氣地站起來:「走,要回來。」
於是一伙土匪雄赳赳氣昂昂地來要聘禮,結果見了我,祖朝率先泄了氣,觍著臉道:「那個,阿魚啊,我們送來的聘禮能不能……」
未等他說完,蕭遠山已經示意我們的人抬出了之前的聘禮。
祖朝還挺詫異,訕訕地對我道:「你這娘們,還挺通情達理。」
後來大家相安無事,祖朝賊心已死,色心卻不死,時不時地還會來雁山走動,一來二去與蕭遠山等人混熟了,有一次喝多了酒,還強行拜了把子。
江湖中人,總是比較豪邁。
我對他們這些事從來不感興趣,隻是有時會告訴蕭遠山,西峽山的人和我們並非一路,少招惹為妙。
蕭遠山笑著看我,一向陰沉的神情會變得格外溫和:「是,我也不喜歡那祖朝,每次來了混吃混喝不說,眼睛還總往你身上瞄,我怕自己忍不住會給他挖出來。」
最溫和的聲音,說著最狠的話。
我心頭一動,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溫柔含笑的眼眸,但我知道,我不能對他動心。
我和蕭遠山是一同長大的。
很早的時候,我們都是揚州城官紳老爺家的佃奴。
父輩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勞作,勉強地養活一家老小。
孩童時期,我們一同在田裡抓過蛐蛐,水裡摸過魚,青柳會卷著褲腿奶聲奶氣地對我們喊——
「姐姐,遠山哥哥,捉那條最大的!」
偶爾巡田路過的官紳老爺,一副仁善的模樣,負手而立,笑瞇瞇地喚過我們。
他身邊的侍從會分好吃的糖糕給我們幾個小女孩。
但他們從不分給男孩子,甚至對蕭遠山他們沒個好臉。
年幼稚童,什麼也不懂,歡歡喜喜地拿著糖糕,一口一個「謝謝大老爺」。
我們都沒意識到,每次官紳老爺過來,田間勞作的父母,都會變得大驚失色,緊張的臉色發白。
等我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祖輩賣身為奴,誰也反抗不了,否則便是死路一條。
我九歲被管婆挑中,作為瘦馬養在官紳老爺家中。
她們什麼都會教我,歌舞刺繡、琴棋書畫,乃至房中秘事,都是必須要學的。
一個出色的揚州瘦馬,還要有足夠的忍耐力,主家老爺讓你笑的時候,哪怕踩在刀子上,也要笑得溫柔得體。
我很聽話,因為不聽話的下場我是見識到了的。
曾經給我們糖糕的大老爺,也會翻臉無情地讓人打死你,然後破席子一卷扔在亂葬崗喂野狗野貓。
好在他很喜歡我。
我溫柔、乖巧、聽話,小小年紀已經十分懂得討他歡心。
因我擅吹笛,也擅舞《明君》,他常摸著我的臉,自比是西晉石崇,我是他最喜歡的舞女綠珠。
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請最有名的畫師為我畫像,我端坐在海棠樹下,身著水綠色的青衣,溫柔淺笑,與大家閨秀無異。
後來那幅畫百人來求,大老爺哈哈一笑,賣了一萬金。
老爺是鹽商,富可敵國,根本不缺錢,他為的就是顯擺。
果然也是顯擺上了,畫卷輾轉到了京中,有位世家子弟不遠千裡來揚州,隻道老爺隨意開價,他願意將我買下。
我還記得當時老爺摟著我,對那富家子道:「善歌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你可知西晉石崇寧死也不願把綠珠拱手讓人的道理?」
如此看來,他倒是對我情深義重了?
錯了,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是沒有心的。
我妹妹被幾位公子拉著尋歡作樂的時候,我求過大老爺,他被五石散攪得神志瘋癲,一腳將我踹倒在地。
蕭遠山也曾想過救青柳,但他隻是老爺家的一個家奴,饒了公子們的好興致,當下被亂棍打死扔去了亂葬崗。
我記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青柳吞了火碳,成了啞巴。
我冒死跑出府邸,拼了命地往亂葬崗跑。
滂沱大雨澆得人喘不過氣,我在一具具被野狗啃得亂七八糟的屍體裡翻,找到蕭遠山的時候我哭了,一遍遍地拍打著他的臉。
人這一生,總要經歷過什麼,才能想明白一些道理。
天地不仁,不是應該以萬物為芻狗,可是憑什麼做芻狗的是我們?
他們不能是芻狗嗎?不應該是芻狗嗎?
原來,天道是不公的,芻狗活在陰暗之處,那麼是不是應該奮力地也要咬上一口月亮,變了他們的天。
蕭遠山的命是我撿來的。
那晚大雨,他殘存一口氣,神志不清地對我道:「阿魚,對不起,我盡力了。」
我發了狠,惡狠狠道:「不,你沒有盡力,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你站起來!
「蕭遠山你聽清楚了,我劉青魚對天發誓,窮此一生,將身赴死,我必要掀起這天!鏟主僕、貴賤、貧富而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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