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睡著了。
夢裡是一片廝殺,漫天的火,在江南之地燒紅了天際。
直到染了一身寒露回來的夏湛,寬衣上榻,伸手摟過了我的腰。
我猛然清醒。
3
他身上很冷,所以迫不及待地將我擁在懷裡。
我的臉貼著他的胸膛,鼻間聞到的雪松香,夾雜著血腥味。
然後我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眸光幽幽,在寂靜、暗沉的青帳內,他眼底情緒翻湧。
我很快地垂了下眼睫,繼而慌亂地去脫他的裡衣,想看看究竟是哪裡受了傷。
可他制止了我,欺身壓下來,疲憊地將頭埋在我的脖頸——
「玉姿,睡吧,我好累。」
我沒有睡,目光遙遙地望著床帳,破曉的晨光透進屋子,連帳內都變得沒那麼昏暗了。
要天亮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夏湛終於醒了。
服侍他穿衣時,我如願以償地檢查了他身上到底有沒有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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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任由我檢查,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問了一句:「玉姿,你原名叫什麼?」
我的手一頓,不解地看他。
他眸光深沉似海:「柳兒?還是青柳?或者應該叫你,劉青柳?」
我繼續茫然。
他抓住我的一隻手腕,看著我的眼睛,陳述事實:「你說那年江南奴變,你逃到了徽州打算投奔遠親,結果被親戚轉手又賣給了牙婆,輾轉到了京中春日樓,這才碰上了我,是這樣嗎?」
我點頭,他冷笑一聲:「昨天夜裡,有人冒充定國公府的人,拿了我的手諭,帶走了刑部大牢裡的陳四發和崔匠本,我們帶人追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是有備而來,萬箭齊發,差點兒被人當成靶子。」
陳四發、崔匠本……是一年前朝廷俘虜的江陰「削鼻班」和荊州「裡同會」的奴變起義頭子。
能救他們的人,自然是同伙了。
夏湛的手逐漸加重:「你知道我為何將他們關在刑部大牢審訊了一年,遲遲沒有殺他們嗎?」
「青幫那麼大一個組織,突然銷聲匿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覺得我會信?」
我看著他,微微地蹙起眉頭。
他漆黑的眼睛光射寒星:「當初,隻差一點,我便可以活捉了青幫的頭子蕭遠山,我們設下了埋伏,原是可以順利地絞殺他們的,進入山谷的時候蕭遠山突然接到了密報,調頭離開。
「率兵追上去的時候,還是讓他跑了,但廝殺之中,他身上掉下了一枚青魚玉佩,你想不想看一看那玉佩長什麼樣?」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
「刑部大牢裡關了那麼多人,我一個都舍不得殺,為的就是挖出江南奴變的真正策劃者,青幫背後的頭子並不是蕭遠山,而是一個叫劉青魚的人。
「他和蕭遠山躲得很好,至今找不出藏身之地,但我知道了劉青魚有個妹妹,名叫青柳,跟你一樣,揚州瘦馬出身,是個啞巴。」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臉色變了變。
他的手有些涼,緩緩地撫上我纖細的脖頸:「你很會演,埋伏在我身邊,取得信任,揚州瘦馬多才多藝,你還會模仿我的字跡,蓋上我的印章,將以假亂真的手諭悄無聲息地傳遞出去。」
我握住他的手,惶恐地搖頭,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他輕笑了一聲,湊到我耳邊,幽幽道:「別演了,一切都結束了,小騙子。」
我被綁著胳膊吊在了京郊西城門上。
整整三天。
在此之前,我的畫像被張貼在城中各處,上面寫著——反賊劉青魚之妹,三日必殺之!
時間未到,夏湛是不會允許我死的。
我被吊得奄奄一息,虛弱不堪。
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將我放下來灌幾口水,塞一把糧,然後再吊上去。
城內街道兩側,埋伏了無數士兵。
第三日,夏湛立於城門上,身旁還站著身穿白狐銀裘、弱不禁風的趙明玉。
高高在上的世子爺,一襲玄衣,發如墨玉,劍眉入鬢,眼角微微上揚,臉上是稜角分明的冷峻。
他們在等青幫的人出現,然後一網打盡。
他還要趙明玉親眼看到,滅門之仇即將得報。
但我賭他會失望。
果然,天色漸晚的時候,郊外那條進城的路上,還是毫無動靜。
夏湛不死心,多吊了我一日。
第四日傍晚,他終於惱怒地意識到,沒人會來救我。
他命人放下了我,蹲在我面前,用手捏住了我的臉——
「他們為什麼不來救你?劉青魚就這麼舍棄了自己的妹妹?」
我努力地抬頭看他,神情一如往昔,沒有怨,也沒有恨,隻有無盡的惶然和悽慘。
夏湛愣怔,我動了動唇,無聲地向他吐露了幾個字。
他沒有看清唇語,湊近了距離:「你說什麼?」
我笑了,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向他無聲質問——
「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以奴呼我?!
這是三年前,江南奴變起義時,發出的第一句質問口號。
我的主家被屠滅時,漫天的火燒啊燒,權貴跪在地上,如待宰的羔羊。
成千上萬的奴隸,質問他們,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嚴苛稅收,逼我為奴?
子子孫孫,世世代代,不能脫籍。
奈何蓄奴成風,令我們腹坎無食、膝踝無裙、臀背無完膚?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婦未耦子,先割其鮮。
主婦妒,則有鍛椓陰私,剃毛縫皮,醜痛之聲,流聞於外。
奈何視我如牲畜,圈養發賣,凌辱致死?
……
我望著夏湛,面容悽苦,閉上眼睛緩緩地將臉貼在他的手掌上,乖巧如從前。
他卻猛地收回了手,眼中有一瞬間的慌亂。
我篤定了夏湛不會殺我。
他低下聲音,對我道:「玉姿,你隻要寫下他們的藏身之處,爺既往不咎,待你如從前那般,可好?
「他們舍棄了你,你又何必為了他們丟了性命,你喜歡我的對吧,隻要你寫下來,爺還是你的。
「告訴我,劉青魚在哪兒,我想見他。」他聲音誠懇,循循善誘。
我笑了,眼淚落下的時候,終於點了點頭。
夏湛也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神情柔軟,然後低頭解開了我手上的繩子。
他將我摟在懷裡,輕柔地吻在我額頭:「走,跟爺回家。」
我強撐著身子站起來,被他攙扶著,還未走出一步,不知何處射出一支長箭,勢如破竹,「嗖」的一聲飛了過來!
誰也不曾料想,一枚被拋棄的棋子,也值得費盡心機地殺人滅口。
夏湛猛地將我拉在懷裡護著,長箭擦過他的小臂,玄衣袖口看不出受了傷,我卻敏感地聞到了血腥味。
在他們準備收網的時候,青幫的人來了,且規模浩大,殺氣騰騰。
上來就是一陣猛烈的廝殺。
夏湛雖在四面設下了埋伏,可這伙人出現在他們掉以輕心、已經撤退的時候。
且來勢洶洶,裝備精良。
他們放出了無數綁著油包的火箭,不多時,將城門四周熊熊燃起。
火光濃煙之中,城門外騎在高高馬背上的男人,身軀凜凜,將手中的弓箭又對準了我們!
我聽到夏湛在咬牙:「蕭遠山!」
長箭「嗖」地沖過來,夏湛將我推開。
那男人的身形逐漸看清,褐色衣衫,高大英俊,濃眉粗獷,青茬胡須長滿了下巴,一雙深目泛著寒光。
在他身旁,還有一位身著紅色披風,同樣騎在馬背上的白凈女子。
蕭遠山的目光遙遙望來,大笑兩聲:「世子爺,聽說三日之內你要殺了我們青主的妹妹,我把她給你送來了,不好意思,來晚了一日。」
那女子高高在上,臉上含著笑,恬靜之中,又透著一絲孤傲。
夏湛吃驚地看著我:「玉姿,你不是……」
我低垂著眉眼,城門上被吊了四日,已經沒了力氣回答他。
蕭遠山倒是幫忙回答了:「一個冒牌貨,我來幫世子爺殺了她。」
說罷,隨手又取下三支長箭,齊齊地搭在弓上,對準了我。
這倒是件趣事,本以為會來救我的人,打算殺我。
說要殺了我的人,卻沖上前要來救我。
夏湛快步地朝我奔赴而來時,眼神慌亂,咫尺的距離,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抬頭沖他幽幽一笑。
從地上撿起的半截斷箭,攥在手裡,猛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斷開的長箭帶刺,我的手心被扎出了血,與他胸口染浸的衣衫有同樣的腥味。
在他震驚的目光下,我松開了手,赤著腳,緩緩地轉身。
已經下馬的蕭遠山以及那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女子率先上前,解下火紅披風,披在了我身上。
幾步的距離,蕭遠山朝我行了揖禮,喚了一聲——
「青主,好久不見。」
我轉身望向夏湛,身後是青幫聚攏的大批人馬,以及城門燃起的火光。
在他錯愕的目光下,我微微抬頭,瞇起眼睛睥睨地看他,嘴角緩緩地勾起——
「夏世子,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才是我的妹妹,青柳。」
啞巴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旁的青柳。
相反,我的聲音從來都是鏗鏘有力、字字珠璣。
青柳柔柔地看著我,白凈的臉上笑意盈盈。
夏湛終於回過神來,不敢置信:「你竟是,劉青魚?」
我笑了,聲音悅耳,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憐憫:「誰告訴你,劉青魚是個男人呢?」
是的,在此之前沒人知道。
三年前奴變起義爆發,各地響應,蕭遠山曾帶著我的信物會見了陳四發、崔匠本等人。
他們隻知道我叫劉青魚,並且認定了我應該是個男人。
包括青幫的十二堂主,知道我身份的並不多,還被他殺了幾個。
我「嘖嘖」兩聲,連連搖頭,隨即嘆息一聲,接過了蕭遠山遞過來的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