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柳樹垂條,夜裡冷,女乞丐攀住了他的身子,將頭埋在他胸膛,昏昏欲睡。
夏世子閉目,如寒崖青松,一動不動。
天亮之後,他將大氅留下,蓋在了女乞丐身上。
一年之後,青幫被瓦解,班師回朝。
皇帝很高興,想賞賜他些什麼,思來想去,表弟乃朝中翹楚,定國公府聲名顯赫,實在沒什麼好賞賜了的。
於是封了個長信候。
邑王家的平陽郡主哭喊著要嫁他,皇帝與太後都上了心。
夏世子年齡不小了,這樣一樁好婚事,卻仍是給婉拒了。
太後嘆息著對他道:「別以為姑母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你母親養在身邊的明玉是不錯,但是身子實在太弱,擔不起主母之責,就她那病怏怏的樣子,將來如何能為定國公府誕下嫡子?」
人人都以為他心儀表姐趙明玉。
隻有夏湛自己知道,他隻是,還未曾遇到過喜歡的女子。
可這世間,向來是真心難得,喜歡也難得。
他想,興許他該有個女人了。
結果從宮中回去的路上,女人送上了門。
那個遍體鱗傷、從勾欄瓦舍跑出來的女子,抱著他的靴子不撒手。
夏湛看她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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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捻起她的下巴,再仔細地一看,愣了。
是藏在書房暗格裡的那幅畫,揚州瘦馬。
其實他都已經忘了。
但此刻記憶復蘇,女子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抬頭看他,盈盈含淚的眼眸,楚楚可憐,也倔強強硬。
雖然模樣很慘,她的眼睛真的好美,如一泓幽泉,生機盎然,攝人心魄。
夏湛覺得自己的心又動了一動。
當年她的一幅畫,價值一萬五千兩黃金,如今她的人,五十兩就可以買下。
定國公府,她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柳兒。
夏湛微微地側頭看她,瞇著眼睛打量,看她低垂眉眼,一言不發。
重新在紙上寫下「玉姿」二字。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玉姿還是站在了他的面前,可惜,成了一個啞巴。
夏世子閑暇之餘,習慣了打量她。
穿著一身婢女服侍的她,規矩本身,向來是眉眼低垂,神態謙卑。
很有趣,明明看起來老實,可他心裡認定了她並不老實。
揚州瘦馬,勾引男人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事。
寬衣時她的手不經意地碰到他,又很快慌亂地收回,輕咬嘴唇,神情嬌怯。
奉茶時眉眼低垂,見他遲遲不接,抬頭望來,四目相對,眸光流轉且瀲滟,但她很快地又會遮掩神色,將那一抹艷光藏於眼底。
有趣,像是在勾引他,又像是他想多了。
夏湛的心越來越癢。
三個月後,他伸手將她拽到了浴桶。
落湯雞一般,全身浸濕,水滴順著睫毛劃下,她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百轉千回,將驚慌、惶恐、委屈、可憐,訴說得淋漓盡致。
那雙拳頭還緊張地握著,仿佛是她最後的倔強。
夏世子未曾碰過女人。
他向來是理性、克制、冷靜的君子。
也從不認為自己會有昏了頭的時候。
卻原來,冷靜自持是因為未曾嘗過其中滋味。
一旦開了葷,頭也跟著昏了,人也跟著放浪了。
饜足之後,看著玉姿睡在懷裡,會嘆息一聲——
為何偏偏是妓奴呢?
若她不是揚州瘦馬,該有多好。
他第一次睡一個女人,也是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動心。
玉姿身世坎坷,這不是她的錯。
她甚至曾經為求自保,吞了炭火,變成了啞巴。
是的,玉姿沒錯,既來到他身邊,今後他便好好地待她。
她的新衣皆是白色,因在他心裡,玉姿本就該纖塵不染。
得空的時候,他帶她在書房練字,也作畫。
玉姿很安靜,也很乖巧,他貼著她的鬢間,若有若無的香味縈繞,恍惚得令他覺得無比安心。
趙明玉回京之前,他接到了母親寄來的書信。
饒是有心理準備,聽聞她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仍是心裡窒息了下。
自幼一同長大的阿姊,情誼總是有的。
趙明玉對他的那點心思,母親也是知道的。
私心裡,她也一直將這個外甥女當作兒媳般對待。
她懇切地對夏湛道,人都要死了,就全了她的心思吧。
夏湛同意了。
如此也好,玉姿那種身份,是注定做不成他的妻的。
與明玉完婚後,抬她為妾,也算待她不薄。
趙明玉是真的時日不多了。
她在書房看到了他畫的那副花紅海棠,眼神悽然,提出要親眼看一看原畫。
未等夏湛回答,她便捂著帕子吐了血。
夏湛嘆息一聲,心道她已時日無多,他能為她做的不多了,圓了她的念想也罷。
玉姿性情向來柔順,聞言也隻是惶然,接著乖乖聽話地褪去衣衫。
卻不料,趙明玉說了那樣一番話。
夏湛心裡不喜,但也不會反駁她,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
但是玉姿不知道啊,她神情惶惶,那樣無助。
夏湛當晚去了她房中。
也便是那晚,刑部大牢,有人拿著他的手諭,提審了陳四發和崔匠本。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派兵追擊,途中中了埋伏。
那幫人下的是死手。
他一直未曾相信青幫那麼大的一個組織,真的瓦解幹凈。
也一直在調查幕後真正的領頭人。
在此之前,劉青魚的名字已經浮現了出來。
直到有人拿了蓋著戳子的手諭行事,夏湛終於相信,青幫細作就在他身邊。
能進定國公府書房的,除了趙明玉,還有玉姿。
連夜調查卷宗,將之前關押的青幫黨羽提出來審訊,終於讓他知道了劉青柳這個名字。
揚州高家養的瘦馬,是個啞巴。
他的心,一瞬間涼了個透。
本以為的緣分,佳人傾心以待,原來都是一場騙局。
玉姿利用了他的真心,多麼可笑。
夏湛一心要捉劉青魚和蕭遠山。
當年在江南,人人都以為他用兵如神,隻有他自己知道,在與青幫對抗的過程中吃了多少虧。
蕭遠山太狡猾,總是無法一網打盡。
更準確地說,是他背後的劉青魚更狡猾,總能準確地預判他的陷阱,關鍵時刻救蕭遠山出桎梏。
他從來沒想過殺玉姿,但是用玉姿來引出劉青魚,卻是不得不做的事。
玉姿被吊在城門。
第三日趙明玉來了,她說臨死之前,想看著他圍剿青幫餘孽。
誰也不曾料到,第四日,被圍剿的成了他們。
玉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睥睨,令他震驚得回不過神。
原來,心心念念要捉拿的造反頭子劉青魚,竟是他的女人。
她可真是好狠的心。
裝了一年的啞巴,然後手起刀落,斬下他的胳膊。
玉姿恨他們,這份恨意燃燒在眼睛裡,讓她整個人都鮮活無比。
夏湛被關在山裡一個月。
他也想恨玉姿,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玉姿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她真的好美。
她不是啞巴,她的聲音那麼動聽,她也不是想象中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她內心強大,聰慧得令人吃驚。
一定是瘋了,他喜歡上一個一心想殺他的造反頭子。
逃出嶺南並無意外,在此之前,為了剿匪,朝廷早有探子混入西嶺。
那探子可不是普通人,禁軍副統領胡都尉,他在土匪頭子祖朝身邊潛伏一年半,是個有勇有謀的聰明人。
回京之後,顧不上太後和皇帝表兄對他傷勢的關心,他督促著皇帝先頒布了廢除佃奴制度的明令。
細說起來,他與玉姿之間隔著深仇大恨,玉姿一心殺他,是不會回到他身邊的。
但他要拼一把。
恩怨情仇皆可放下,他隻想告訴玉姿,他想跟她在一起,想一直做她的男人。
朝廷調了兵馬,直逼嶺南。
胡都尉剿殺了西嶺的土匪,殺祖朝之後,幫他收了屍,在墳前端了一碗酒。
雁山已人去寨空。
夏湛調遣兵馬,人人都以為他是要報那一臂之仇,殺了青幫的人。
隻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隻為了與那青幫的造反頭子,還有故事可言。
【番外:青柳篇】
我姐姐劉青魚反了。
在我成為啞巴的第二年,她與遠山哥哥做足了準備,號召幾千奴隸,奮起反擊,屠了揚州首富高家。
而這僅僅是個開端。
我知道,她是為我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