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令妤低下頭,手足無措,指扣著地上冰涼的血。視線看到自己身邊的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又本能地惶恐,想要逃離。
她抗拒地向後縮,但那郎君蹲下,將她抱入了懷中。她一滯,周身已被溫暖的、讓她沉迷的郎君氣息包圍。不是範四郎那樣讓她不安的氣息,不是敵國軍人讓她惡心的氣息,而是清清淡淡的,獨屬於陸昀的氣息。
陸昀輕聲:“令妤,我來了,別怕。你恨我吧?”
女郎眼中一直沒有的淚,驀地一下掉落。她感覺自己在搖頭,但她隻是被陸昀緊緊地抱著,臉埋在他懷中,流著眼淚,被他抱了起來。她忽而哽咽,忽而落淚,忽而想要嚎啕大哭。
那無限的委屈,那永遠得不到的自尊,那見到他的欣喜迷惘……羅令妤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頸:“陸昀!”
第105章
林野被陸昀和衡陽王帶來的兵馬包圍,先時佔據上風的北國先鋒隊見自己的首領被陸三郎三箭連射,臉色頓時大變,紛紛拿起武器站起。頃刻間,武藝高強的少年郡王劉慕一挑長槍,從馬上躍下,領兵縱殺向敵人!
踩著一地屍體,踏過一地鮮血!
長槍在雪地上刺啦劃開,挑起漫漫揚揚的雪霧。每一粒揚起的雪花,映照著少年劉慕凌厲的眉骨,皆有重量一般,砸向敵軍。
劉慕高聲:“兒郎們,與我殺!一個也不能放走——”
從南陽到颍川,從颍川到汝陽,迎上北國南下的先鋒軍。雙方交戰,一觸即發!劉慕周身氣勢如虹,將士們紛紛跟隨迎上。一路上聽到汝陽戰報危機,此時遭遇敵人,哪裡還用猶豫?而劉慕與敵廝殺間,鋒利無比的眉目隨意瞥去,看到那雪地上的陸三郎跪在地上。
那女郎的臉被他完全擋住,眾人隻看到女郎落在陸三郎臂彎上的濃黑烏發。秀致,如瀑。
而看到此,劉慕心中再怒,想到方才趕到時看到的那些北國軍人包圍著羅女郎……他們竟敢!
是覺得南國無人,女郎便可肆意欺辱麼?
如此一想,劉慕掌下的槍舞得更盛。風聲赫赫,殺戮之勢凝成實刃,包圍住北國軍隊。而方才不可一世的敵軍,此時隨著地上倒下的屍體越來越多,他們也開始惶恐不安地後退、想逃……
陸昀則緊擁著羅令妤,將她的臉貼著自己的胸口。他以擁抱帶給她安全感,又用自己身體的溫度溫暖她,讓她不再全身僵硬得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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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令妤閉著眼,她眼角落著淚,聽到陸昀劇烈的心跳聲。
漸漸的,真的覺得安全了。若他再晚到一會兒,她勢必又要想別的法子與敵周旋。她那強大的冷靜背後是極大的懼怕,隻是她不能讓人知道她在怕。隻有陸昀、隻有陸昀……女郎臉上落下的淚,弄湿了青年胸前衣襟。
而他身子輕微一震,一言不發,抱她抱得更緊。
……
天地滄桑,雪霧漸消。
陸昀抱著這個女孩兒,失而復得的感覺圈住他的心髒。他血液流得極快,身子一時冷一時熱。己方的人與敵大戰,然這會兒,他隻想先救羅令妤。
她在他懷裡瑟縮,他的心髒就如被誰挖了一塊似的。而且是持續的,不斷的,挖著他的心髒。
他感覺到心髒抽搐的疼痛感。
快要喘不上氣。
那些人,折磨她的人,嚇她的人,追她的人。陸三郎向來清潤的眸底,平靜的深淵下,卷起刀光劍影,殺氣重重。
……
周圍的聲音弱了下去。
劉慕站在離他們數丈遠的地方,沉默了一下,道:“敵軍或死或俘,此地不宜久留。”
兒女情長,到此可以了。
陸昀“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向自己的隨從要一件鶴氅來,包住懷裡的女郎。打鬥消停,被陸昀抱了半天,羅令妤的體溫也慢慢恢復正常,神智回歸。周圍一眾將士看過來,陸昀仍淡定地、慢慢地給她系好衣帶,拂去她臉上的雪粒發絲。羅令妤臉微微紅,陸昀要抱她站起,被她躲了下。羅令妤不願示弱,給人以任何猜測。
她被陸昀扶著,站了起來,對那邊望著她的劉慕微微一笑。
女郎面容蒼白,她一笑之下,劉慕刻意繃著臉沒露出一絲反應,劉慕身後的大軍,將士們的臉齊刷刷紅了,紛紛扭過臉不敢看來。能讓敵軍集體追逐的女郎,她是古書中西施、褒姒那樣的美人呀。
羅令妤定定神:“我從汝陽南下,汝陽現今……”
軍隊戎裝在前,旗幟飛揚。女郎才要不卑不亢地跟劉慕和陸昀說汝陽的情況,畢竟國難當頭,她的私事在國事面前不值一提。且看衡陽王身後的千軍萬馬,便知他們是要北上援助汝陽的。但羅令妤話才開了個頭,就被身邊的陸昀打斷:“不必多說,大概情況我知道。”
劉慕:“……”
他瞥一眼陸昀:你倒是神機妙算,一路上看一下南逃的人,見一個範四郎,觀察一下車馬的軌跡,你就能猜出情況了。我可是不知道情況,需要人解說。但是你疼惜你那紅顏知己,舍不得讓她多話,倒是要委屈我了。
陸昀繼續:“方才敵軍數量不多,然氣勢極盛,當是敵軍先鋒大軍。而敵軍的主力,要麼已經破了汝陽,要麼還停留在汝陽周邊。我們得北上攔截,不能讓敵軍與南陽那邊的軍匯合。伏牛山八百裡,桐柏山三百裡,二者相連,敵軍可藏的地方,實在太多,我們得從中切斷。”
陸昀非將才,然他擅謀,聽聞他的話,劉慕“嗯”了一聲,想正該如此行事。
二人便就軍事定下接下來的行軍計劃。
羅令妤在陸昀身邊聽了許久,在兩人說完後,她笑著開口:“既然如此,那我們這便上路吧?”
劉慕一訝,目中微亮,欽佩地看來:遇此大難,她竟不害怕麼?還敢跟隨大軍?
少年郎的目光有些熾烈,羅令妤一怔。但沒有營造出任何機會,陸昀已低頭,看了她一眼。陸昀道:“我手下的兵給公子,公子是將才,當領兵北上。我身體不適,在後走得慢些,令妤陪著我。公子不必等我。”
劉慕愣了下,這才知道陸昀方才為何將作戰計劃說得那麼詳細,原來是陸昀不想與他一起去。他要……留下來照顧他的表妹。劉慕皺眉,本能想反對。但是他對上陸昀幽暗的目光,再看到陸昀放在羅令妤肩上的手。目光微微一暗,劉慕點了下頭,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羅令妤怔愣。
看眨眼之間,大軍就幹淨利落地遠離她和陸昀,隻留下幾個隨從。她有些著急,而陸昀卻俯眼望她,輕聲:“我們不去。令妤,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我陪著你,你可以安心。”
仰起臉,與陸昀對視。良久,羅令妤緊繃的神經再次慢慢放松。
她低下頭時,感覺到眼中又有些潮湿。女郎唇角揚笑,微弱而自憐。她低著頭,被陸昀抱起到馬上。他跟著上馬,將她護在胸口。這一次,她靠著身後郎君的胸膛,終於能放松精神,睡了過去。
得不到的安全感,終是由陸昀帶給了她。
……
陸昀的御馬術極高,他帶著羅令妤上路。一路馬行平穩,懷裡的女郎睡得十分安然。陸昀吩咐隨從,和南陽通信,同時將之前抓的範四郎幾人帶過來。陸三郎腦海中記著這片地段的所有地形,他輕松地抱著羅令妤,尋到了附近最近的官府驛站。
驛站人心惶惶,小吏們卻還沒逃完。陸三郎亮了代表身份的腰牌後,小吏們立刻安排房舍熱水,讓幾人梳洗休息。看到陸昀懷裡抱著一個熟睡的女郎,陸昀讓他們取來驛站平時會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的女子衣著。
半個時辰後,屋舍中燒起了炭火,陸昀坐在羅令妤床前,手上抓著巾帕。他俯眼,撩起袖子,親自為她擦拭身子,換掉她那一身礙眼的紅嫁衣。
炭火燒得屋中暖意如春,女郎許是真的太累,睡得十分安詳。長發散如雲,她側身而睡,雪白的臉被火烤得粉紅一片。陸昀伸手到她耳下,為她摘下耳墜。他眼眸清黑,面容似雪,無人知他在看什麼,又在想什麼。
忽然間,陸昀撩開羅令妤的長發,目光落到她耳後時,停頓了一下——
他看到她耳後雪膚上的一道紅痕。
似咬似吻。
這個痕跡留在耳後這樣曖昧的地方,讓陸昀目色猛地一暗,厲意頓生。他伸指,在那道紅痕上揩了一下,沒有擦掉,反讓她耳後的肌膚被擦紅。陸昀臉色極冷,他再次以指腹去擦,許是力道重了些,睡夢中的女郎顫了下,往後縮去。
陸昀猛地回過神。
他盯著羅令妤的臉,目中情緒洶湧如潮,分外極端。他看著她嫣紅的唇、修長的頸,手指按在她耳後,輕微地動了下。有某個時刻,他幾乎想扒掉她的衣服,將她全身檢查一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更多的這樣的痕跡!
青青紫紫,是否曖昧!
但是陸昀臉沉著,到底隻是動了下手指,再多餘的並沒有做。他難堪無比地別過臉,平緩自己怒極、痛極的情緒。他閉了下眼,睫毛濃長烏黑,靜謐地覆在眼上,如他那陰冷下去的心事一般。
陸昀再次睜眼的時候,情緒已經被他壓了下去。他沒有把她喊醒,沒有質問她,沒有強迫地脫她的衣檢查。他繼續平靜地給她換外裳,將她的長發順下,替她遮擋住她耳後的那點兒咬痕。
……
許是陸昀在身邊,呼吸間一直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感覺到他在身邊走來走去,好似聽到他在門外與人輕聲說話,好似他又趿著木屐走回來坐到她床邊看她……陸昀的存在,讓羅令妤輕松。這一覺睡得漫長,她醒來從床上坐起時,呆愣地與案上的燭火對視。
原來天已經又黑了。
剛剛睡醒,羅令妤短暫失憶,她呆坐了半天,聞到外頭的飯香,才覺得肚子餓。再聽到陸三郎清冷的聲音,在門外和隨從說話。他的情緒似不好,隱壓著怒意,冷冷地說什麼“殺了”“一個都不放過”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