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等回到江陵,再回頭來求他,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小廝收了信兒,折回院子,人剛到,還沒找著機會提醒二公子呢,便見二公子抱住裴安胳膊,一臉醉紅,“什麼狗屁官”
小廝嚇得心頭一個咯噔,又見二公子醉醺醺地捶了一拳裴安肩膀,“妹夫啊,人人都羨慕你這一身本事,可我從未生過慕,這活得多累啊,你看”揮了一下衣袖,二公子看著滿院子的雪花,豪邁地道,“人間多美好啊,不好好享受一番,豈不是糟蹋了人生什麼官不官的,不過是替百姓做牛做馬,那點權勢虧得他們擠破了腦袋,有什麼好稀罕,我啊,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出息,江陵我也不回了,就在妹夫這臨安做點小買賣,經商,賺錢,過我瀟瀟灑灑的日子。”說完二公子又拿著桌上的酒碗,“再來喝”
裴安坐在那,沒什麼反應。
跟前一片重影,二公子一倒過來,險些沒將他撞歪,裴安伸手將他扒開,過一陣又被二公子纏了上來,“妹夫,你是醉了怎不喝了”
芸娘正在老夫人院子裡同老夫人還有府上的幾個姑娘摸牌,丫鬟過來稟報給老夫人,“二公子同姑爺在院子裡喝得大醉酩酊,今兒怕是回不了了。”
芸娘一愣。
他不是不會飲酒嗎。
王老夫人似乎也沒料到,頓了頓才吩咐道,“讓人趕緊收拾屋子,今兒三娘子和姑爺就在府上住一夜,明兒再回。”
回來時,裴老夫人發了話,留一晚倒也無妨,且自個兒的小院子當初恨不得拆了,一輩子都不回來,離開了這麼久,又有些想了。
芸娘點頭,“祖母費心了。”
“行了,也別摸牌了,你二哥酒罐子裡泡出來的人,能讓他喝醉,可不容易,你過去看看裴安。”
等芸娘趕過去,二公子已攤在了地板上,身邊兩個僕人將他往起來拖,他嘴裡還在囔著,“妹夫,來,咱再喝”
倒在地上的酒壇子少說空了五六個。
芸娘到跟前時,童義剛扶了裴安起來,看神色平靜鎮定,似乎沒事。
芸娘正狐疑他哪兒來的酒量,便見他腳步往前一跨,身子突然撲到了邊上的圓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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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小心”
芸娘
“這是喝了多少”芸娘上前扶住他。
童義去了他另一邊,一塊兒攙扶,比了一個巴掌,“五壇。”
芸娘奇怪了,“他不是不飲酒嗎,二哥撬他嘴了”
“倒沒拿棍子硬撬,二公子中搬出了邢大人,說他酒量好,千杯不倒。”
芸娘愕然。
這也能比
知道他心眼小,但不知道小成這樣,孔眼兒怕是都被他堵死了。
芸娘同童義將人扶進去,伺候他躺在床上,裴安倒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抓住芸娘的手不放,見芸娘朝他望來時,便道,“我沒事。”
“行,郎君酒量天下第一。”芸娘安撫住他,讓青玉去弄了醒酒湯,喂他喝下,“感覺如何了”
“我沒事。”
“心口可還燒著”她知道醉酒的滋味,沒那麼好受。
“我沒事。”
“你先躺會兒,睡著了就好些,你要覺得燒得慌,去淨房嘔出來就輕松了”
“我沒事。”
芸娘
芸娘見他已完全沒了神智,也懶得同他再說,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手剛伸過來,便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芸娘一愣,抬頭望去,見到他眼角突然流下了兩道淚來,雙目無神,神色卻失了平靜,“寧寧,我沒事,我會活著回來,你等我”
芸娘心口鑽心一疼,喉嚨哽得喘不過氣。
他又猛地從床上掙扎了起來,臉色肅然,眼神凌冽,咬牙道,“殺,殺”
芸娘雖未真正地經歷過戰場,可她曾親眼見過欺人的北人,和滿城逃竄的百姓,她能想象出是何等的激烈和殘酷。
他回來的那晚,她便問起過他,有沒有受傷,他抱住她,語氣張揚地,“區區幾個北人,還能傷著為夫”
他不是聖人。
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會有他害怕的東西。
他害怕他見不到自己。
芸娘的心如同刀割,淚流滿面,一把抱住了他,“郎君,結束了,都結束了,我是芸娘,你回來了,我們都平安”,,
第98章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裴安聽到她的聲音, 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漆黑的眼珠子布滿了血絲, 目光呆呆地定在那, 不再說話,喉嚨無聲地吞咽。
他從來不飲酒,今日同二哥喝了這麼多, 知道他是醉了,想起了曾經的戰場。
芸娘心疼地摸著他的臉, “郎君, 都過去了,咱們贏了。”
裴安的眸子輕輕地動了動, 看向她,啞聲道,“死了。”
都死了,死在他面前。
他眸色突然一厲,又開始掙扎, 低聲吼道,“起來, 都給我起來”
“郎君,郎君”芸娘哭出了聲, 撲在他懷裡,死死地抱住了他。
四萬大軍,一萬多顧家軍,一萬多明春堂的人, 加起來七萬餘兵馬,抵住了北國十五萬大軍,大獲全勝, 聽起來多光鮮,可終究萬埋骨在沙場的戰士們,他們最後一刻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堵住敵人刀槍,又是如何懷著希望能親眼看到勝利,說書的故事再繪聲繪色,也描繪不出一二,唯有參與過這場戰爭的人才知道戰場有多殘酷。
他是人人尊敬的功臣,也是人人羨慕的權臣,可這場戰爭給他帶來的創傷,悲痛,無人能知。
今日之前她也不知道。
他一向高傲,從來不會將自己的弱點示人,若不是今兒這酒,怕是一輩子都藏在心裡。
她不知該如何去勸解他,隻覺心疼,從他懷裡起來,臉上也沾滿了眼淚,看著他輕聲道,“郎君,你已經盡力了,他們的死同郎君沒有任何關系,是他們心懷家國之夢,甘願上戰場,即便戰死在沙場,家國的情懷依舊還在,在天之靈也一定能看得見今日的勝利,知道他們的血沒有白流,沒有白白犧牲,郎君殺退了北人,替他們報了仇,圓了夢。”
“郎君可還記得範大人”芸娘衝他艱難地一笑,“我聽鍾清說了,他的頭顱已尋了回來,葬入了範家的陵墓,範夫人說,她替範家感激郎君呢”
裴安空洞的眸子,終於有了些神智,淚水從血紅的眼眶內無聲地滾落下來。
芸娘心髒猶如被人狠狠地揪住,一陣生疼,捧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頭一回喚了他的小字,“君生,阿舅一生都夢想著家國安寧,他沒完成的心願,郎君替他完成了,你是英雄,阿舅阿婆、姑姑,還有兩個叔叔,在九泉之下,定會為郎君高興,以郎君為傲。”
他看著她,醉眼滔滔的眸子,含著外人見不到的悲慟,顫了顫,身子終於軟了下來,緩緩地朝她倒下,靠在了芸娘的懷裡。
肩頭被他沉沉地壓住,芸娘撐著力,穩穩地抱住了他。
自己是他在這世上最親密最信之人,她也一樣,在這世上她唯一的支撐就是他了,與其說相依為命,不如說相互倚靠。
有了彼此的他們,無堅不摧。
鬧過那麼一陣後,許是累了,裴安趴在她懷裡,沒了動靜,芸娘緩緩地扶著他躺下。
醉酒後,睡起來並不安穩,裴安睡了一會兒,胃裡終是有了反應,這回倒是清醒了一些,死活不讓芸娘扶,喚來了童義,去淨室嘔了一回,童義伺候他沐浴更衣完,再扶他躺回床上,人舒服了,覺也睡得踏實。
王老夫人那頭派人過來,瞧過幾回,知道人沒事了,才放心。
芸娘一直坐在他床邊守著,天色不早了,青玉進來提醒,“主子,屋子都收拾好了。”
頭一回回娘家的姑爺不能和姑娘同房住。
裴安安置在客院,芸娘住回之前的院子,黃昏王老夫人派了幾個下人將院子收拾了出來,這會子青玉和連穎已鋪好了床,等著芸娘回去歇息。
芸娘轉頭看了一下床上的人,睡得挺踏實,估計夜裡也不會醒來,起身囑咐了童義好生看著,放心地走了出去。
今兒天上的星星多,月光卻不亮,芸娘跟著青玉手裡的燈籠,回到院子,已是戌時末。
青玉轉身拴上門闩,“時候不早了,主子早些洗漱”
兩人的腳步剛上廂房屋檐,身後門板突然傳來一陣聲響,青玉一愣,芸娘也有些意外,不明白這麼晚了,還有誰。
青玉又折回身去了院門口,取下門闩,推開門,人突然愣在那,動也不動,“姑,姑爺”
芸娘隔太遠,沒聽見青玉的聲音,見她堵在那,半天都沒動,也跟著折了回去,走了一半,門外的人直接將青玉逼了進來。
一身寶藍圓領長衫,腰帶都是歪著,腳步立在門檻處,身子東倒西歪。
芸娘
他不是睡著了嗎。
“郎君怎麼來了。”芸娘著實震了一下,瞟見他身後童義的臉色,便知道這人的酒勁兒恐怕才剛開始。
裴安衝她一笑,“我坐坐就走。”
這個時辰坐什麼坐,沒得讓人瞧見了笑話她,芸娘上前扶住他胳膊,將他轉了個方向,邊推去門外,邊哄著道,“這院子太小,簡陋得很,也沒地兒給郎君坐,郎君先回去睡個好覺,明兒一早我便去找你”
說著,芸娘同童義遞了個眼色,童義卻不著道,立在那不動,朝著她為難地一笑,不是他不想幫忙,他要攔得住,也不會讓主子跑來了這。
見芸娘要把他往門外推,裴安不樂意了,及時轉過身,伸手將另外一扇沒有打開的門扇,一並推開,“我就喜歡這兒。”
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