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他可說錯了。
裴安對他仗義,那是因為他無權無勢,生性單純,改了姓名,他便能當真換一個身份。
明陽不同,她是皇帝最大的女兒,跟在皇帝身邊多年,耳聞目染,早已摸透了官場規則,心思比起皇帝來不相上下,甚至更深。
且她今日並非一人歸來,身後還有她沿路帶回來的百姓和侍衛。
因為她公主的身份,這些人願意相信她,跟著她回到了臨安,要她改姓,苟且活著,不太可能。
劉炎一說完,不待明陽開口,她身後的一位統領便道,“荒謬堂堂一國公主,豈能改姓皇帝昏庸,那也不能一竿子將姓趙的人都打死了,殿下也是受害者,被皇帝嫁去北國,受人侮辱,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不說,還救了無數困在北國的南人,若非公主同邢大人聯手,引起太子和一皇子內讧,這場仗還有得打,臨安不入便不入,這天下之大,自有我公主的去處。”
統領說完,身後的侍衛跟著附和,“對,咱們不入臨安。”
不入臨安,頂著前朝公主的身份
能活下去
隻怕他裴安不是這麼想的,不過是想給她留一個體面罷了。
那日離開建康時,明陽曾找過裴安,被他拒絕後,她便知道,他不會同自己一路,如今一看,這形勢也確實不太適合共謀。
她其實沒有野心,對這世上的權力,毫無興趣。
從始至終,她不過是想從牢籠裡掙脫出來,可她越是掙脫,捆在身上的繩索越緊,到了今日儼然已勒到了她脖子上。
當初嫁去北國,一開始她也做好了準備,若自己的後半輩子,當真能換來南國的太平,她願意。
三皇子是她殺的,那場侮辱是故意演給她看,想看她的態度,看看她這位南國公主能卑賤到何種地步。
她貴為公主都能被如此對待,可想而知,身在北國的那些南人婦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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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了三皇子自己的選擇。
三皇子手裡的刀,並沒刺到她要害,可她的刀,卻是毫不猶豫地刺進了他心髒。
她看著三皇子臨死前不可置信的目光,重新同他介紹道,“我叫趙月靈,三殿下記住了。”
兩國的戰事是她挑起的,但挑起之時她並未想到後果,最後能贏,也並非是她的功勞。
能有今日的結果,已經免去了她的罪惡。
她知足。
“阿弟。”明陽抬頭看著劉炎一笑,“阿姐求你一件事。”
劉炎一愣,忙道,“什麼求不求的,姐姐有事說便是。”
明陽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侍衛,和那些甘願拿起刀槍跟著她闖出北國的南人,眼眶微紅,再看向劉炎,“這些兵將,他們不姓趙,是當初跟著我從宮中出來的侍衛,我是他們的主子,他們不得不從,今日我將他們交給你,還請阿弟在裴大人面前求個情,留他們一命,若是可以,再替他們討一份賞賜,他們殺過北人,其中也有人死在了北人的刀槍下,他們心中自始至終都記得自己身為南人的身份。”
此話一出,身後侍衛和統領齊齊跪地,“屬下誓死追隨殿下”
明陽沒回應,繼續道,“餘下的都是我南國的百姓,他們有家,還請阿弟送他們回家。”
“殿下”
明陽回頭看著身後的人,朗聲道,“你們聽好了,從今日起,臨安城內再無趙氏,你們定要效忠新主,銘記北人欺辱之恥,我南國人永遠隻有一條心,趕走天狼,國不可犯,家不可滅”
“殿下”
明陽喉嚨哽塞,“都記住了嗎。”
“屬下聽命。”
明陽又問劉炎,“阿弟能答應阿姐嗎”
劉炎不明白她這一番是為何,但點了頭,“自然能,姐姐,咱們先想法子進”
明陽卻一笑,打斷,“阿弟,他日若身居高位,定要記得,切莫心軟。”
她留不得。
一個前朝公主足以掀起一場動蕩,北國天狼還在那虎視眈眈,南國天下未定,她斷不能再去做了罪人。
她這一生一直想走一條陽關大道,可每一步都不如願,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兒錯了,可能一出生就錯了。
如今唯有死這件事,是對的。
明陽說完,突然拔出腰間的長劍,擱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劉炎一震,“阿姐”
“殿下”
刀鋒一碰到脖子,鮮血瞬間溢到了劍鋒上,明陽轉頭看向旁邊的邢風,終於從他臉上看到了一抹崩塌之色。
明陽眼中含淚,對他扯出了一抹微笑,沒有半分算計,那笑容幹幹淨淨的,她道,“邢大人,我趙月靈這輩子從未看錯過一個人,邢大人很好,來世咱們別遇上了。”
她哽聲說完,她手中之劍,狠狠地刺破了喉嚨。
嫁去北國那日,她身邊的婢女曾問她,“殿下分明很喜歡邢大人,為何不告訴他”
那日她的回答是,“沒有結果的東西,何必要說出口。”
如今也一樣。
她從來都知道,她不會和他有結果,所以,到死也沒告訴她,其實很久以前,她便喜歡上他了。
之後的一切算計,都始於情愛。
收到明陽公主自盡的消息時,裴安並沒有多大的意外,沉默了一陣,同百官道,“國葬。”
前朝公主,能得一個國葬,已是最大的體面,即便是有臣子有異議,如今裴安剛坐鎮,也沒敢反對。
當日除了顧家和王荊,在襄州抵御北人的功臣都盡數歸來。明陽的死,很快被人拋擲腦後。
見到昔日死去的那些忠臣,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朝堂時,同當初趙炎一樣,朝中百官震驚如同見到鬼魂。
得知真相後,便也明白了裴安這幾年的苦楚,不惜背負著奸臣的罵名,忍辱負重,竟保下了朝中的八位忠良。
為此,讓裴安即位的呼聲越來越高。
裴安始終沒表態,劉炎將南北兩國的撤兵文書,呈上去時,裴安也沒接,直接道,“自己談下來的,自己負責。”
劉炎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裴安又道,“談和文書既是你負責,襄州戰役的傷亡情況,便最清楚不過,如何獎賞也一並辦了。”轉頭又看向歸來的昔日八名臣子,“秦閣老一行,會協助你。”
說完,裴安直接拍屁股走人。
劉炎
“裴,裴兄”
劉炎完全懵了,隻追上去。
“劉公子。”秦閣老提醒他,“時間緊迫,將士和百姓們都在等著呢”
“我”劉炎被架在爐子上,下不來,隻能先解決眼前之事,忙拿出文書,“南國一共提出兩條撤兵條件,北國已蓋了國印,城池三座,目前由顧老將軍在駐守,需得盡快制出章程,納入南國國土,進行管制”
“本次戰役,統共與北軍交手十一個回合,人數我早已統計好了”劉炎雖沒讀過什麼書,腦子卻不笨,尤其是記憶好,一番下來,井然有條。
第一日晚上,便將所有將士的賞賜結果及理由,送到了裴安手裡。
裴安過完目,又甩給了他,“方案可行,立刻執行。”
劉炎又開始忙乎。
顧老將軍封為鎮國侯,麾下的兵將正式納入朝廷,名為顧家軍,暫由顧老將軍統領。
顧老一爺調回至朝堂,入職戶部。
昔日死去的臣子們,官復原職,坑被佔了的,再另行安置。
王荊和所有的王家軍,入宮接管禁軍。
林讓升為御史臺大夫。
邢風升為翰林院院士
各州知府,以當初拿出糧食的數量來論功。
傷亡的將士,在朝中以往章程的基礎上,多加一石大米
一切都很順遂,裴安去宮中的次數越來越少,慢慢的不隻是獎賞,各州府遞上來的折子,和臣子們呈上的折子,他都交給了劉炎。
等百官回過神,已經過了半月,劉炎所有批下來的折子,竟意外地讓人滿意,甚至談得上稱心如意。
百官正納悶,裴安將這劉炎放在宮中到底是何意,是要封他個什麼官職
裴安突然又召見了百官。
由秦閣老牽頭,出列道,“英雄不論出身,國難當前,劉炎不畏生死傳下聖旨,讓所有上陣殺敵的將士名正言順,大戰之時,首當其衝,有勇有謀,鼓舞了將士們的士氣,無論是德還是行,皆有帝王風範,臣懇請劉炎登基。”
沒等百官回過神,裴安也起身往殿下一跪,跟著秦閣老道,“臣附議。”
別說百官,劉炎自個兒都嚇得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不是,怎麼可能,你們別開玩笑,裴兄,別嚇我”
裴安並非嚇唬他,“懇請劉公子登基。”
昔日死去的臣子們,齊齊跪下,“臣附議。”
一個奴婢之子,登上皇位,換做往日,簡直是荒謬,可亂世之時,似乎又沒有什麼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