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的時候沒察覺,如今闲下來,才察覺自己的肩頭和一雙腳,疼得厲害。
她彎下身,輕輕地褪下了腳上那雙已經看不出原樣的靴子,鞋底不知何時已磨破了一個洞。
腳指頭下,好大幾個水泡,亮堂堂的,有的已經破了,血和皮黏在了一起,一拉扯,疼得鑽心。
可這些皮肉上的痛,遠遠比不上她心裡的煎熬。
裴安還沒醒,她自己不能再有事,她厚著臉皮去向婦人借了一雙布鞋,又去廚房燒了一鍋熱水,將肩膀和腳上的傷口洗幹淨,適才裴安抹傷口還剩下的一點藥渣,她一點都沒浪費,抹在了傷口上。
夜裡又是一片浩瀚星空,群星璀璨,她卻沒心再欣賞。
一直留意著隔壁,待婦人一睡,她又去了廚房,打了一盆熱水,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屋裡,褪去了裴安的鞋襪,將他的腳也擦洗幹淨。
短短幾日,她幹了這十幾年來加起來都沒幹過的活兒,實在是太累,趴在了他身旁的床上,睡了過去。
沒過多久裴安開始夢囈,芸娘如同被人一棒敲了腦子,瞬間驚醒,又昏昏沉沉,替他更換著頭上的湿布巾。
反反復復折騰到後半夜,他才慢慢地安靜下來,芸娘抹了一下他額頭,指腹似乎有細細的汗出來。
有汗就是要退熱了。
芸娘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很想好好哭上一場,可實在是太困,困得連哭的力氣都沒了,一頭倒下去,立馬睡著了。
裴安後半夜便開始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在他身旁,替他褪去了鞋襪,擦洗著腳底。
他想掙扎著起來,腦子卻一片昏沉。
一會兒是兒時院子裡的那場大火,他想撲進去,腳步卻怎麼挪不動。一會兒又是父母、姑姑、還有兩位叔叔的歡笑聲,可待他跑過去,他們卻又走遠了,無論怎麼追,總是差一段距離。
最後又回到了那片蘆葦中,烈日當頭,底下的泥土幹涸裂開,他坐在地上,芸娘躺在他懷裡,閉著眼睛,嘴唇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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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聲一聲地去喚她,“芸娘”
就在他絕望之際,一隻柔軟的手突然握住了他,低聲道,“我在這。”
聲音傳進耳朵,他很快平息了下來,再一次墜入黑暗,醒來時,耳邊聽到了幾道雞鳴聲,完全不知道在哪兒。
他手指一動,感覺正被人握著,同夢裡握住他手的溫度一樣,沉睡前的記憶一瞬湧上來,他猛然睜開眼睛,轉過頭,便看到了趴在自己床邊,睡著了的芸娘。
經歷過那樣的艱難之後,這樣的畫面,美好的失了真。
看了好一陣,他才緩緩地伸手,去摸她的頭,掌心碰到她柔軟的發絲上,那真真切切的觸感,激得他喉嚨發緊。
良久,他才輕喚了一聲,“芸娘。”
天已經亮了,自前日醒過來之後,芸娘便很容易驚醒,聽到聲音,立馬醒了,一下抬起頭來,兩雙眸子相對,跟前的彼此都是鮮活的。
一道經歷過生死,那便是刻骨銘心的印記,兩人望著對方,眼底湧出萬千情緒,最終一句話都沒說,一個紅著眼睛張開胳膊迎著她,一個眼含淚水撲進他的懷裡,劫後餘生,悲喜交集,豆大的淚珠子從她眼裡滾了下來,她嗚咽地哭著,他緊緊地抱著她,心似是被刀子在絞著,痛得呼吸都困難。
“讓你受苦了。”他一雙胳膊抱著她,時不時地摸著她的頭發,可還是覺得不夠,恨不得將她這個人揉進身體裡,自此連成一塊兒,舍不得讓她離開自己半步。
苦倒是不苦,她嗚咽地同他抱怨,“郎君嚇死我了,你昏睡了兩日,還發了熱,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
他體會過那種絕望,明白她的心情。
沒想到自己睡了兩日,他心疼地抱著她,細細喃喃地哄著她,“再也不會了,我身體底子好,不會那麼容易死,兒時算命的給我批過八字,不到一百歲,閻王收不了,你別傷心了。”
人就是這樣,沒人疼時,可堅強了,能使刀砍樹,能烤雞,能一個人拉著他走了那麼長一段林子。
可一旦有人疼了,立馬矯情了起來。
那話勸完,她愈發哭得厲害,之前壓抑著不敢哭,這會子他醒了,她敢哭了,埋在他懷裡,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場眼淚。
他聽著她的抽泣聲,偏下頭去親她的額頭,一下一下,如同小雞啄米,滿腹的心疼和憐愛,“不哭,我在”
直到將蓄在眼眶內的淚流光了,芸娘才罷休,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抬頭再次看向他。
那可憐的模樣,一陣陣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起自己暈迷之前,她還沒醒過來,又緊張地看了她一圈,“你好點了沒,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芸娘搖頭,“我都好了,郎君不必擔心。”
裴安這才反應過來,抬目打探跟前的壞境。
四面土牆,屋頂幾根橫梁,粗糙簡陋,他正欲問她這是哪兒,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道響亮的腳步聲。
他轉過頭,便見一位身子魁梧的婦人,一手提著雞,一手拿著刀,站在門口扯著大嗓門道,“丫頭,雞拿去給你兄長燉了。”,,
第69章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婦人說話算數, 今兒一早,便去村口提了一口雞回來。
進門時聽到裡面的說話聲,還在想著小白臉是不是醒了, 如今一看, 人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正扭頭朝她望來。
那風流倜儻的眉眼, 比躺著時,還要英俊萬分,唯獨那雙眼睛,與她想象中有所不同, 尖銳鋒利, 初一眼,還讓她怵了一下, 險些就挪開目光,又想起他的身份和處境,大膽地盯了回去。
這一盯, 便覺心口“咚咚”直跳,立在門口,痴痴地看著,沒了反應。
裴安才醒, 連這是哪兒都不知道,完全不知跟前這位村婦是何人,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後, 微微擰起眉目,問芸娘,“什麼兄長”
芸娘目光躲閃了一下,未來得及解釋, 那婦人聽見了,回過神,笑呵呵地走了進來,嗓門極大,“小郎君醒了身子覺得如何了可憐的,見到你和你妹子在林子裡,半死不活的,真讓人憂心,如今總算是醒過來了。”她說著往芸娘這邊擠,將手裡的雞塞給她,“妹子還愣著幹什麼,趕緊燉雞,給你兄長補補,這剛醒過來,可馬虎不得。”
雞遞到芸娘跟前,還在撲騰。
裴安眼皮跳了一下,她何曾碰過這東西,正要下床去接,隻見芸娘眼睛都沒眨一下,一把從婦人手裡擒住了雞翅膀,“好好,馬上就燉。”說完朝裴安猛擠了一下眼睛,“兄長你先躺一會兒,待會兒讓神醫替你再看看,手上的傷口有沒有好些。”
她一番擠眉弄眼,他眼皮子跳得更厲害。
兄長,神醫,剛醒來,這一通子亂七八糟的稱謂,若非自己心神堅定,真還以為是自己腦子燒糊塗了,錯亂了。
再見跟前婦人看他的那副神色,他就算是個傻子,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兄長
出息了。
他兩道目光沉甸甸地瞅著芸娘,想要讓她給自己一個解釋,芸娘卻眼珠子咕嚕一轉,不敢看他了。
婦人臉上的興奮之色難以抑制,曬得兩抹紅暈來,忙將衣袖往上一推,湊上前,“小郎君,我看看”
她一隻胳膊比裴安的還粗,一伸過來,裴安及時往後一避,眸子涼得瘆人,“拿開。”
婦人一愣。
芸娘見他變了臉,知道要出事,忙上前去安撫,“兄,兄長,這是救了咱們的神醫,要不是她,咱們這回怕是兇多吉少了。”
裴安看著她不說話。
所以呢,就賣了他,拿她的話說,他堂堂明春堂堂主,御史臺大夫,需要淪落到出賣色相
看出來了他臉色不好看,芸娘及時朝他揚了揚手裡掙扎的母雞,“兄長,雞,雞湯”
他好不容易才撿回來了一條命,剛醒來身體還未完全恢復,遭了那些罪之後,芸娘覺得對於他們來說,名節這玩意兒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保命最要緊。
橫豎隻用一下他的臉,旁的便宜她保證不會讓那婦人佔上半分。
她眸子透亮,滿臉期待的看著他,裴安這才注意到,這才幾日,她臉色已經憔悴不堪,頭上漂亮的發髻早就散了下來,被她凌亂地捆在腦後,身上還是那件粗布,已被泥土糊得看不清原本顏色,此番狼狽,瞧進眼裡,他的心又如同刀子在割。
她為了救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他連命都能給她,還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他沉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看向跟前的婦人,眼裡的涼意便退了大半,“抱歉,多謝相救。”
聲音雖依舊平淡,但比起剛才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實在好了很多。
婦人被他這般直勾勾地看了一眼,隻覺心都要飛了起來,哪裡還會去介意他剛才的那句話,紅著臉道,“沒事沒事小郎君昏迷著,也不知情,不知者不罪。”
一聲一聲的小郎君,實在是刺耳。
裴安咬牙才忍了下來,看著芸娘手裡那隻鮮活的母雞,眸子一頓,突然道,“家妹不會殺雞。”
他這番破罐子破摔,出賣色相到底,簡直是丟了尊嚴不要當泥踩。
要是被底下的人知道,還不知道怎麼笑話他,可又如何,要他看著她受苦,他留著那尊嚴又有何用。
婦人看著他撇開的頭,愣了一下,隨後一臉興奮,“沒關系,我會我去殺,殺了給小郎君燉上。”婦人說完,一把從芸娘手裡奪過了母雞,親熱地交代道,“妹子就留在這兒,你們兄妹倆好好說會兒話”
小郎君這明顯是將她當自己人了。
婦人高興地提著雞出了門檻,聽不到腳步聲了,芸娘才回頭意外地看著裴安,誇贊道,“郎君,你太厲害了,比我還會。”
裴安沒應,隻盯著她,也不說話。
芸娘當他還在生氣,挨過去坐在他床邊,輕聲哄道,“郎君抱歉,林子太大,又下了雨,郎君還發起了熱,那婦人恰好路過,我見她並沒有要搭救的意思,實在想不到辦法,才用”
她還沒說完,突然被裴安一把摟在了懷裡,緊緊的抱著,抱了好久,芸娘都快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了,才聽他沙啞地說出一句,“是我該說抱歉。”
是他沒能將她護好,還讓她受了這麼多罪。
他不隻一次後悔,後悔將她綁在了自己身邊,沒讓她跟著王荊走,有過這回之後,他打定了主意,這輩子就算自己最後無法落到好下場,也不能再將她置身於險境之中。
那樣的恐慌和害怕,有一次就足夠了。
兩人是活下來了,可這番你謝一句我謝一句,又相互道歉也不是事兒,芸娘伸手摟住了他的腰,聲音輕柔地道,“郎君救了我,我也救了郎君,誰該道謝誰該道歉,算不清了,咱們這輩子注定了要糾葛不清,我倒覺得這樣才是真正的夫妻,共過患難,將來才能一條心,走得長遠。”
見她語氣冷靜,倒是比自己還要堅強。
她說得沒錯,但有一點,不是因為他們是夫妻,是因為那個人是她,王芸。
倘若不是她,就算他與旁人結為了夫妻,也不值得他拿自己的命去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