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嗅到一陣淡淡的醋味。
——
用過晚飯後,陶緹和浩哥兒收拾碗筷,徐老伯幫裴延換傷藥。
昏昏燈光下,裴延衣袍退下,露出纏著白色紗布的精瘦上半身。
徐老伯檢查了一下傷勢,又給他拆開紗布、換藥。
全程,裴延哼都沒哼一聲。
等換好了,徐老伯收拾藥箱,嘆道,“你倒是能忍。”
裴延慢條斯理的穿好衣袍,淡淡道,“隻要命還在,疼痛就不算什麼了。”
“也是你走運,胸口那道劍傷要是再偏個兩寸,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回來。”徐老伯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也蠻重的,再加上在水裡泡了一夜,想要徹底恢復,嗯……按你的體質來說,最快也得調養兩個月。”
裴延的手指微不可查的一顫,似是漫不經心道,“徐老伯,您的醫術不錯,若是從醫為業,應該比當藥農採藥要富裕得多。”
徐老伯笑著搖頭,“當大夫哪有當藥農自在,再說,我家中就我這麼個糟老頭子和一個十歲小兒,能有一屋遮風避雨,有一口飯菜飽腹,就足夠了,何必再去求什麼富貴。”
裴延道,“那真是可惜了。”
聽到這話,徐老伯眉頭一挑,緩緩地轉過身,看向裴延,一雙看似渾濁實則銳利的老眼透出睿智的光,“可惜什麼?”
裴延也不裝了,拱了拱手,客客氣氣道,“徐老先生好。”
眼前這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素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盛名的神醫徐文鶴。
聽到他這一聲“徐老先生”,徐文鶴臉上閃過一抹詫異,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尋常的神色,語氣也變得平靜,“你是如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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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輕笑,“浩哥兒。”
徐文鶴不冷不淡的哼道,“太子殿下真是敏銳,剛醒來就知道套小孩子的話。”
這半誇半貶的口吻,裴延也不生氣,隻道,“徐老先生莫要怪罪,實在是這兩日危險重重,我不得不警惕些。”
他頓了一下,又問,“徐老先生早就猜到我和內子的身份了?”
徐文鶴將藥箱合上,“躲個雨都能躲出那樣大的陣勢,傻子都猜到了。”
裴延,“……”
昏黃的燭光發出一聲荜撥響聲,知道彼此身份的兩人,反倒更自在了。
徐文鶴盯著床上的裴延,開門見山道,“說實話,其實一開始,我是不想救你的。”
裴延毫不意外,清雋的臉上還是那副淡然的笑意,“理解。”
這倒讓徐文鶴有些詫異了,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輕男人,“你理解?”
裴延道,“我知道您想隱居山林,不再過問塵世的紛紛擾擾。而我的父皇卻在暗中尋你,平白擾了你的清靜。”
徐文鶴捋了下胡子,給了一個“你知道就好”的眼神,補充道,“這回之所以救你,主要是看在你娘子的份上。老頭子活了這麼大一把歲數,臨了了,也不想欠誰的,上回在山神廟,她好意收留我們祖孫倆,這份情我一直記著,這回正好還了。”
裴延誠懇的道了聲謝。
“謝字不敢當,隻希望太子能當做不知道老夫的身份,讓老夫能含飴弄孫,了卻殘生,畢竟——”
徐文鶴深深地盯著裴延,肅然道,“太子殿下身體十分安康,完全用不著老夫。你說是麼,殿下?”
裴延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在光影下越發深邃,幽深的眸子宛若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有殺意在眼底一閃而過,須臾後,他一點一點的笑開了,“真不愧是神醫,幸虧我父皇沒找到你。”
徐文鶴道,“殿下放心,此事老夫定會爛在肚子,絕不外提半句。”
裴延道,“徐老先生不用這般緊張。”
徐文鶴,“……”
正好這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輕快的笑語,是陶緹與浩哥兒過來了。
屋內兩人神色微變。
徐文鶴拿起藥箱,恭聲道,“傷口已包扎好,那老夫先出去……”
“徐老先生。”
裴延忽然喚了一聲,徐文鶴疑惑看向他。
裴延朝他一點頭,桃花眼帶著笑,卻有一種無形的威壓,“我的身體情況,還請對我娘子保密。”
徐文鶴眸中閃過一抹詫異,壓低聲音道,“你連她也瞞?”
裴延眸色一黯,纖濃的羽睫微垂,語調沉了幾分,“現在還不是告訴她的時候。”
等時機成熟,他會一五一十與她說明,從此再不會欺瞞。
第59章
一輪明月高懸空中,銀白色月光籠罩著安靜的桃源村。
徐文鶴的小院隻有兩間能住人的屋,平日裡他與浩哥兒一人一個屋,一人一張床。現如今多了陶緹與裴延,浩哥兒就去徐文鶴的屋裡睡,裴延和陶緹小兩口一起住浩哥兒的屋。
鄉下地方,沒什麼寬床錦被。陶緹原以為之前在驛站住的床就已經夠窄了,可浩哥兒這張單人床,比驛站的床還要窄一截。
因著傷勢原因,裴延得平躺著,他身形高大,肩寬腰窄,一個人便佔據了大半張床。
見陶緹站在床邊遲遲不動,裴延盡量挨著床邊,給她空出一塊地方來,輕聲道,“阿緹,累了一天一夜了,上床歇息吧。”
陶緹看他稍微翻個身都能掉下床的模樣,趕緊道,“殿下你往裡頭睡一些,不用給我讓位置,我今晚睡地上就行了。”
裴延眉頭擰起,“不行。”
“沒事的,現在都快五月了,地上再鋪一層被子,也不會涼。”陶緹一副輕松的口吻,道,“你身上有傷口,我怕我睡相不好,害你傷口裂開,還是分開睡比較好。”
見她真的要拿鋪蓋睡地下,裴延掙扎著要坐起身來,但動作太快,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痛讓他悶哼出聲。
陶緹一轉頭,看見他這吃痛的樣子,忙湊上前扶他,急急道,“殿下,你快躺下。”
“阿緹,不要睡地上。”裴延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仰著頭,那雙漂亮桃花眼仿若盛滿星光,在微弱的燭光下,泛著令人心動的光彩。
陶緹晃了晃神,水靈靈的黑眸眨了下,“……好、好的。”
說完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好”???
好個鬼啊,這麼小的床,難不成要她疊在他身上睡?
唉,都怪男色撩人,一時間迷了她的心神。
裴延見她答應,清雋的眉眼緩緩舒展開,笑意溫柔,“那吹了蠟燭,休息吧。”
陶緹看了眼那令人為難的小床,輕輕嘆了口氣,“嗯。”
不像在行宮時,上了床後,那錦繡幔帳還能透出隱隱約約的光,在這小村莊裡,沒有幔帳,隻有薄薄的青紗帳,燭光一滅,隻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陶緹小心翼翼的從床腳爬上床,生怕不小心碰著他的傷口。
等她縮著身子躺下時——
平躺很艱難,隻能側著睡。
她輕輕的調整睡姿,先是朝著牆,但很快,她就嗅到暗黃泛青的牆壁傳來的霉味。
雖然她努力去忽略這股子潮湿的霉味,無奈她的臉實在離牆太近,那味道直往她鼻子裡鑽,給她一種身處地牢的感覺。
就在她快要憋不住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攬過她的肩膀,直接將她調了個方向。
“憋氣作甚,也不怕把自己憋壞了。”男人悅耳低沉的嗓音傳來。
黑暗中,陶緹看不見,隻是憑著那拂過臉頰的溫熱氣息,判斷出裴延這會兒離得他很近,她胡亂答著,“沒、沒憋氣……”
她的背緊緊貼著冰涼的牆壁,試圖在兩人之間拉出一些距離,起碼別貼著。隻是床太小了,她實在難以擠出更多的空間,身體還是不可避免的觸碰到一些。
好在四周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稍微減少了窘迫感。
安靜了一會兒,裴延輕輕開口道,“阿緹,昨夜那麼危險,你為何還衝上來?若不是你走運落了水,你的性命怕是難保。”
聽著這個問題,陶緹沉默了片刻,才道,“看到你有危險了,下意識想去救呀。救人還要理由嗎?”
裴延,“……”
“如果一定要有理由,那大概是人的生命很寶貴吧。人這一輩子隻有一條命,沒了就是沒了……”陶緹補充道。
裴延抿了抿唇,本來有點期待的心情這會兒不知怎變得有些鬱悶。他斟酌片刻,又問,“所以,如果被刺殺的不是孤,換做是其他人,你也會不顧一切的衝上前去?”
陶緹一噎。
心底卻第一時間給出了回答:當然不是。
她垂下眸,嗓音輕柔道,“殿下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裴延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語氣卻保持著平靜,“哪裡不一樣。”
陶緹身子不由得繃緊了些,聲音也更小了,蚊子哼哼似的,“就……殿下你一直以來這麼照顧我,我們又是朋友……”
朋友?裴延啞然失笑。
他能感覺到身旁的小姑娘已經快縮成一團了,要是再追問下去,她怕是今夜都沒法好好休息。想到白日她疲憊的神色,裴延沒再打破砂鍋問到底。
沒想到才靜一會兒,就聽到小姑娘怯生生的出了聲,“殿下,你說……今日那個獵戶的屍體,會不會被人發現啊?”
裴延微愣,她要不提,他都快忘了這一茬。
他道,“應當不會這麼快發現,便是發現了,旁人也奈何不了我們。”
相比於殺了獵戶這回事,裴延更關心的是陶緹對他的印象。
想到她那副被嚇傻了的樣子,他沉聲道,“阿緹,今日孤殺了那個獵戶,你會不會覺得孤……心狠手辣?”
一想到那個獵戶的醜惡嘴臉,陶緹簡直氣成河豚,悶悶道,“才不會!那個人活該!如果不是殿下你及時出手,我也一定會殺了他!”
剛一說完,她立馬懊惱的閉嘴。
自己怎麼當著裴延的面喊打喊殺呢,這一點都不溫柔文雅!
裴延似是猜到她的想法,輕笑了兩下。
須臾,他溫聲道,“你不會為這事疏遠了孤,那孤就放心了。”
“不會的,對付壞人就該那樣,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不必感激。要說恩情,你在畫舫上救了孤一命,應當是孤感激你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