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緹心髒猛地一跳,臉頰也是一陣燙。
她趕緊起身,結結巴巴道,“那個,灶上還溫著藥,我去看看,你、你先躺著歇息……”
瞧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裴延哼笑一聲。
須臾,他斂起笑意,淡漠的盯著屋頂。
昨夜遇刺,下落不明——
大概明日傍晚,這消息便能送入父皇的耳中吧。
他還真的有些好奇長安那一眾人的反應了。
………
不多時,屋內重新響起腳步聲。
裴延轉臉去看,來者不是陶緹,而是那個十歲的小孫子。
他端著一碗藥過來,烏溜溜的眼珠子打量著裴延,怯生生道,“大姐姐說她要準備做晚飯了,讓我來給你送藥。”
裴延淡淡看了眼這個孩子,扯出一抹淺笑,“有勞你了。”
浩哥兒見他笑了,心道,看他昏迷的時候,一副神仙般矜貴、不好接近的樣子,沒想到醒來後,脾氣好像還挺好的?
他走上前去,先將藥放在一旁,問道,“這位郎君,我扶你起來?”
裴延說了聲多謝,在他的幫助下緩緩坐起,身後靠著枕頭。
“你要我喂你喝藥嗎?”浩哥兒端起藥碗,悻悻的補充了一句,“是大姐姐說的,她說你胸口和手臂上都有傷,若是你不能自己喝,讓我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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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交代的細致,人卻躲得遠遠地。
裴延這般想著,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接過藥碗,淡聲道,“我自己能喝。”
湯藥是溫熱的,入口剛好,就是苦味太重,但對裴延來說,喝藥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在他體內流淌的,一半是溫涼的血液,一半是苦澀的湯藥。
見他一口氣將碗中湯藥喝完,浩哥兒驚訝的張開了嘴,“哇,你好厲害,這麼苦的藥你就直接喝下去了。”
裴延笑而不語,浩哥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出兩個紅得發紫的李子來,“這個,你吃,這李子山上摘的,可甜了。”
“你留著吃吧。”
“那可不行,這是大姐姐叫我拿來給你吃的,說是喝完藥沒有蜜餞,讓你吃兩個李子去去苦味。”
聽到這話,裴延心頭微動,她還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
修長的手接過那兩個李子,啃了一口,酸甜的汁水盈滿唇齒,甜甜軟軟的,嘴裡的苦澀味一下子淡了許多。
待吃完李子,他問浩哥兒,“我身上的衣裳是誰的?誰給我換的?”
他現在穿這樣一襲深青色棉麻長袍,面料洗得柔軟,雖不夠華麗,但穿在他身上,平添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息,像是進京趕考的年輕書生一般。
“這是我阿爺的衣裳,我和我阿爺一起給你換的。”
說到這裡,浩哥兒歪著腦袋,疑惑問道,“這位郎君,你與大姐姐不是夫妻麼,怎的她給你換個衣裳都不好意思?”
裴延,“……”
好小子,真會問。
他沉默了一陣,忽的,想起一件事來,擰起眉頭問道,“你們幫我換衣衫時,可曾看到個紫棠色的香囊?”
“香囊?好像是有一個,不過髒的厲害,和你換下來的衣袍一起放在外頭呢。”浩哥兒問道,“郎君你要那個?我給你取來。”
“多謝。”裴延道。
浩哥兒去外轉了一圈,很快將那個樣式並不華麗的香囊給了裴延,他心裡還嘀咕著,就一個香囊而已,有什麼特殊麼?
卻見這俊美郎君將香囊打開,從裡頭拿出兩根紅繩子來。
這下浩哥兒更是不理解了,啊,就兩根普通的紅繩子,這有什麼稀罕的?
裴延看到那紅繩還在,繃著的嘴角放松,思索片刻,索性直接將兩根紅繩纏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省得丟失難尋。
他系好紅繩後,與浩哥兒聊了起來。
他待人溫和,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舒適感。浩哥兒與他說的十分高興,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點防備都沒。
一大一小聊得熱絡,沒過多久,一陣誘人的香味從門窗外飄了進來。
浩哥兒頓時停住了話頭,揚起下巴,眯著眼睛,深深地嗅了幾下,“好香啊!”
屁股底下就跟長了虱子一般,坐不住了,他不好意思朝著裴延笑了笑,“我去看看大姐姐做了什麼好吃的!”
說完,他蹦蹦跳跳的走開了。
廚房裡。
陶緹撸著袖子在灶臺前忙活著,徐老伯坐在石墩上,往爐灶裡面添柴火,熊熊火光照得他一張老臉都紅彤彤的。
“陶娘子,可還要再添柴?”
“不了不了,菜也做得差不多了,爐灶裡的剩柴蒸一條魚,綽綽有餘了。”
陶緹邊說著邊將鍋裡的小炒黃牛肉舀了出來,動作瀟灑的灑在盤中,那個半圓形的鍋巴上。
鍋巴是現炸出來的,還熱著,炸的金黃焦脆,油光閃閃,炒好的黃牛肉均勻灑在鍋巴上,頓時發出“刺啦”的誘人聲響,牛肉的香味混合著鍋巴的米香,這滋味真是饞得人口水直流。
循著香味而來的浩哥兒看著桌上擺著的菜餚,不由得感嘆道,“哇,大姐姐,你太厲害了,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就做出這麼多好吃的!”
陶緹動作麻利的往魚肚子裡塞蔥結,笑道,“想吃的話,那就趕緊去洗手,再把菜端上飯桌。等這條魚蒸好,就能開飯了。”
浩哥兒一聽,立馬站直身子,乖乖聽令道,“好,我這就去!”
看著小孫子來回端菜,高興的跟過年似的,爐灶前的徐老伯很是感慨,孫子跟著他,真是吃了不少苦啊。
陶緹見他神色凝重的樣子,輕聲問道,“徐老伯,您怎麼了?”
徐老伯回過神,搖搖頭,笑道,“浩哥兒一向頑劣調皮,老夫還是頭次見他這麼聽話,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你。”
陶緹笑了下,“浩哥兒這個年紀正是貪玩的時候,雖然調皮了些,但能看出是個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說到這裡,她不禁想起與浩哥兒差不多的五皇子來。相比與那位豪橫的小爺,浩哥兒算得上十分乖巧懂事了。
……
祖孫倆的房子不大,中間一個堂屋,左右兩個廂房,中間一個小院子,平日裡晾曬著各種草藥之類的。後院搭了個小竹樓,算作灰袍老人的書房,書房旁就是一片菜地,種著一些簡單日常的蔬菜。
當紅霞布滿整個天空時,小院子裡的飯桌上,也擺上了熱乎的三菜一湯。
浩哥兒早就迫不及待的爬上桌,盯著那菜餚眼睛發直,但他雖然饞,卻懂禮貌,見阿爺和大姐姐都沒動筷,也乖乖地按捺住小手,坐著等。
“你們餓了先吃吧,我進去看一下我夫君。”陶緹笑道,將身前的圍兜取下,轉身往左廂房走去。
屋內,點了兩支小小的蠟燭,照亮一小片空間。
裴延正閉目養神,驀得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緩緩睜開了眼。
陶緹走到他身邊,柔聲問,“殿下,晚飯做好了,你能起身麼?還是我給你端些送過來?”
“我出去與你們一道吃吧。”裴延一隻手撐著起身,輕笑道,“我傷的是上半身,下半身沒有受傷。”
見他高大的身形還有些搖晃,陶緹下意識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還是我攙著你吧。”
裴延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她扶著自己的手,薄唇微掀,“好。”
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外走,橙色的夕陽餘暉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
裴延看向方方正正的小院,院裡那棵茂密的大榕樹,方桌上熱氣騰騰的新鮮飯菜,桌前的黃發垂髫,角落裡的小貓小狗……一陣從未有過的安穩情緒湧上心頭。
這樣可真好。
這般想著,兩人一起落入座。
桌上的飯菜還未開動,一道清蒸鱸魚,一道牛肉鍋巴,一道清炒菜心,還有一道酸菜豆腐湯,都是些家常小菜,瞧著卻有滋有味。
裴延向徐老伯道謝,徐老伯擺了擺手,笑道,“裴郎君這些客套話晚點再說,先吃飯,這菜怪饞人的,涼了滋味就差了。”
浩哥兒早就饞得不行,小腦袋也點著,“是啊是啊,吃飯吧,我肚子都要餓扁了。”
裴延和氣的笑道,“好。”
眾人拿起筷子一起吃了起來,浩哥兒最感興趣的是牛肉鍋巴,徐老伯則是先舀了一碗酸菜豆腐湯。
鍋巴炸的很是酥脆,筷子一戳,就分下一大塊來。金黃的鍋巴焦香無比,吃起來咔嚓咔嚓的,淡淡的鹹味,還有股濃鬱的大米香味,讓味蕾得到最質樸簡單的滿足。再配上那鮮辣美味的小炒黃牛肉,青紅小米椒麻辣提味,黃牛肉細嫩無比,雖沒高湯勾芡,可這湯汁依舊美味十足,脆脆的鍋巴配上嫩滑的牛肉,口感無比絕妙。
火辣辣的鮮味在舌尖彌漫,浩哥兒辣的直吸氣,卻是不肯停下,嘴裡還不停誇,“好吃,太好吃了!”
他這副樣子,倒是讓陶緹想到那些在學校小賣部買辣條,辣的流眼淚還不停往嘴裡塞的小學生來。
她不禁笑出聲來,道,“慢點吃,先喝點湯壓一壓。”
這邊,徐老伯已然喝下了半碗酸菜豆腐湯,十分享受的眯著眼睛,道,“陶娘子,你這道湯做得好啊!沒想到酸菜與豆腐做成湯,滋味能這麼鮮美,酸菜脆爽開胃,豆腐又滑又嫩,尤其這裡頭還有些腌蘿卜丁?嗯,吃起來脆爽有嚼勁,真是給這道湯錦上添花了。”
“您喜歡吃就好,這道湯做法簡單,特別適合老人和孩子吃。”陶緹笑道,眼角餘光瞥見裴延的筷子要朝那道牛肉鍋巴伸去,她立馬攔住了,“殿、夫君……”
裴延的筷子一頓,漆黑的眼底劃過一抹詫異。
也不知道是為了她這阻攔的舉動,還是為著她那聲輕輕軟軟的“夫君”。
陶緹烏黑的瞳仁很是明亮,一本正經道,“你身上還有傷,得忌辛辣。”
說著,她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放到他的碗中,“你吃這個,清淡鮮美,多吃魚肉有助你傷口盡快恢復。”
裴延垂眸,看著碗中那雪白嫩滑的魚肉,黑眸一彎,輕聲道,“是,多謝娘子關心,為夫多吃魚。”
他這又是娘子又是為夫的,直聽得陶緹臉頰染上一陣嫣紅。
她低下小腦袋,扒拉了一口飯,心裡告訴自己:這隻是個稱呼而已,淡定淡定。
偏偏浩哥兒笑眯眯說道,“大姐姐,你對你夫君真好,你夫君也很聽你的話,你們倆可真般配,就像是戲文裡唱的金童玉女……如果我以後也能討到像你這樣,又體貼又會做飯的媳婦,我也一定都聽她的。”
陶緹差點沒噴飯,“你才十歲不到,就想媳婦了?”
浩哥兒道,“十歲不小了,阿爺說,等我十六歲就能說親事了。”
裴延動作優雅的將碗中那一塊魚肉吃完,淡淡的笑,“你想討個體貼會做飯的媳婦沒問題,但我娘子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像她一樣的你怕是難尋了。”
浩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