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溫師妹不御劍,御燒火棍?”
柳絡因趕得急,直直地帶著兩人往第一峰峰頂飛,葉疏白御著劍緊跟其後,目光卻一直跟著溫雲,和聲道:“你要不要過來?”
溫雲不聲不響地蘊起丹田中的金色能量,足下木棍頓時飛躍到葉疏白前方。
翻棍是不可能翻棍的,她現在已熟練掌握御劍術,不是往日的暈劍少女了。
平穩地跳下木棍後,柳絡因抹了抹眼淚往柳正虛閉關的洞府匆匆走去,溫雲正要跟上去,落在她身後半步的葉疏白卻輕輕地拉住了她。
“你生我氣了?”
溫雲不是別扭的性子,遇到不高興她定要講出來,於是點頭:“是,你竟真的來救柳正虛,我心裡很不舒服。”
她最看不慣這種以德報怨的戲碼,縱使偷他玉嬰的人中沒有柳正虛,但是他也是幫兇無疑,照溫雲看來,不來找柳正虛麻煩已是寬宏大量了,憑什麼還要救他?又不是他們害他衝擊渡劫境失敗的。
自己菜,怪得了誰?
葉疏白側偏著頭看她,眼中似乎有隱約的笑,溫言道:“我並不是來救他。”
“那你是來看熱鬧的?”溫雲詫異地偏過頭,竟沒看出來葉疏白的性子裡藏了這麼惡劣的一面?
他失笑,低聲反問:“你可還記得當時墨幽說的話?”
溫雲如實答:“他話挺多,我記不太清楚。”
“他說,柳正虛之所以能渡劫也是出自他的手筆,我隻是想來一探究竟。”
話音戛然而止,前方的柳絡因已經用信物解了靈陣開啟洞府,擦拭掉眼眶垂著的淚花,回頭看向葉疏白,聲音澀啞:“葉前輩,父親現在就在裡面。”
洞府內間隔了道屏風,裡面的人似乎聽到外面的動靜,傳出一道警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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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父親,是我。”柳絡因候在外面,方才擦幹的淚又湧了出來,泣不成聲道:“我求了師祖來幫您,您有救了。”
“前輩……是歐陽師叔嗎?”裡面的聲音氣息虛浮,似乎隨時都要消散,這時卻突然恢復了精神,提高聲音:“絡因你出去,我跟你師祖有話說。”
柳絡因看一眼葉疏白,歐陽長老的死訊刺激到父親,沒敢開口說來人是誰,她也知道自己的父親現在危在旦夕,不敢真走,隻往後退半步隱去身形,雙眼通紅地看著屏風裡面。
父親舍不得她擔憂,至今不願意見她,她既不敢違抗父親命令,又舍不得在這種時刻離開。
好在葉疏白沒有要阻止的意思,興許要談的並非什麼大事,她便留在這了。
柳正虛現在已沒有心力去探查外面究竟是誰了,他每說一字便喘一口氣,聲音破碎:“師叔,你既願意來救我,可是信了我了?東方師叔的確不是我殺做的……我不敢貪圖白玉……”
另一道清冷聲音應他:“是我殺的。”
在聽到聲音的那一刻,原本閉眼平躺著的柳正虛眼睛驀然睜大,微弱的呼吸變得急促劇喘,整個人如遭雷擊般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緩緩地偏過頭。
就見到屏風上那道修長身影動了,從後面走出來的是個面容極年輕的男子,身著清流劍宗最常見的白衫,不帶半點修飾,手中也隻握著一把木劍。
柳正虛目眦欲裂,嘴裡“啊啊”地發出含糊的聲音,卻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原本癱軟的身體此刻拼命掙扎著,最後砰地一聲摔倒在地。
柳絡因聽見動靜一急,下意識地就想衝進去扶,然而溫雲拉住了她:“他不會傷你父親。”
因為沒必要了。
葉疏白低頭看著地上那個形同朽木的男人,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他其實同柳正虛見過數次面,在正魔大戰之前。
那會兒葉疏白還是清流劍宗名揚天下的劍道天才,因輩分極高,所以底下的後輩大多年紀比他大,唯獨柳正虛除外,是難得一個年紀比他小的師侄。
柳正虛的爺爺是宗門四位太上長老之一,也是葉疏白的四師父,而他的父親則是宗門的掌門。
因為有這麼一層關系,所以柳正虛時常來谷中跟著練劍,那會兒他尚是個幼齒小童,拿著把小木劍跟在葉疏白身後像模像樣地學著,四師父就笑著說葉疏白算是他的師父,他以後要好好孝敬葉疏白。
後來正魔大戰起,自凡俗到修真界,四洲無一處安寧,清流劍宗弟子上至太上長老,下至築基期的弟子,幾乎個個都拔出劍下山斬魔衛道。
那十多年裡,清流劍宗四位渡劫境太上長老盡數隕落,掌門隕落,化神境的長老峰主盡數隕落,修為再低些的更是死傷無數,整個宗門元氣大傷。
那時候柳正虛已經長成弱冠少年,開始為宗門主持事務,葉疏白也要走的那天,他形容蕭索地立在山門口,聲音還帶著少年人變聲時的沙啞,鄭重道:“葉師叔,我等你回來。”
而當初那個面容稚嫩的少年,現如今盤蜷瑟縮在地上,發著抖看他,像見了鬼似的。
其實柳正虛自己才更像鬼。
因衝擊渡劫境失敗,他身上的靈力已經開始衝破身體潰散,皮膚枯皺得仿佛朽木樹皮,上面縈繞著灰敗的死氣,而面容更是蒼老得不像話,白發皑皑,形容枯槁,隻有那兩隻凸出來的眼偶爾轉兩下,才露出些活氣。
他直勾勾地盯著葉疏白,臉上似哭似笑,最後顫聲喊了句:“葉師叔。”
這聲音中飽含萬般復雜情緒,有驚有悔,有懼有怕,這是壓在他心頭幾百年的那塊巨石,現在終於砸落在眼前了。
葉疏白沒說話,柳正虛啞聲惶恐問一句:“東方師叔是您殺的?那歐陽師叔呢?”
都不用回答,他已經猜到了答案,眼睛一閉,認命地長嘆一聲:“他們二人的仇你已經報了,那你這是來殺我的了。”
“不必我動手。”葉疏白平靜地闡述事實:“你現在活不過兩日了。”
聽到這話的柳絡因捂著嘴,不敢置信地慢慢癱軟在地,掩面泣不成聲。
“都是報應。”柳正虛瑟縮在地上,似乎也認清了現實,眼睛亮了亮,好似突然又有了些力氣,一字一句道:“我雖沒像他們那般趁你受傷對你動手,但是事後卻替他們掩下所有惡事,還幫著他們慢慢抹掉你的存在……”
他用枯瘦的手捂住臉,兩行熱淚滾落:“我並不想害葉師叔,隻是宗門當時隻剩東方與歐陽兩位師叔,魔修雖退,但我宗傷亡最為慘烈,其他大派早對我們虎視眈眈,若無渡劫強者支撐,怕是要被蠶食得一幹二淨。”
“葉師叔看在祖父跟父親的份上,原諒我可好?祖父素來疼你勝過疼我千百倍,為了教導你,都少有指導我劍術,父親亦是處處照拂你,凡事皆以你為先,資源功法都是你挑剩的才有我的一份……你喊他們師父,喊他們大師兄,你可記得?”
“祖父為護四洲,被魔修斬去頭顱,父親為護宗門,被魔修的毒蟲蠶食身軀,他們臨死前都讓你助我守著宗門,你可記得?”
葉疏白眼中無波無瀾,沒因他的話起半點憐憫之意。
或許五百年前的他會被這樣一番大義和溫情所打動,但時至如今,他早已看透,所謂大義背後,未必沒藏著私心。
最初的柳正虛或許真是為了宗門安定,但後面將葉疏白的功勞冠在自己身上,打壓第十峰並一點一點將其邊緣化,這些難道也是為了宗門嗎?
師父一直都在教他做個大善之人,但是溫雲也教了他,對惡人時就該收起善。
柳正虛見葉疏白不反駁,心中生出些希冀,像條狗似地匍匐在他腳邊,嗚咽著沙啞求:“葉師叔救我,師叔救我……你能殺他們二人,定已恢復了修為,隻有你能救我,你怎能不救我?我不想死,宗門失了掌門要大亂,我得出來主持事務。”
他囫囵說著些含糊不清的話,涕泗橫流,生命力在他軀體中耗盡,他的修為一跌再跌,現在連煉氣期都不如,隻剩下些殘留的靈力還在了。
然而葉疏白隻是輕嘆一聲,告訴他:“柳正虛,你現在這般,無人可救你。”
柳正虛喘著氣,自嘲地笑:“這幾千年來我們都覺得仙路斷絕飛升無望,所以不信什麼天道因果,但是現在因果終於降到我頭上了,我衝擊渡劫失敗便是昔年的因種下的果……”
“並非這番因果。”葉疏白漠然看著他:“你閉關後,謝家勾結魔修敗露後已傾覆,而謝家給你的所謂突破渡劫的秘法,也隻是魔修的法門,實則隻是消耗你的壽元來強行破境,無論成功與否都是死路一條,你沒發現嗎,你現在壽元已經耗盡了。”
“什麼,謝家怎麼可能勾結魔修……”
柳正虛不敢置信,他甚至都打算讓柳絡因同謝覓安結成道侶,聽到這消息後,頓時心神大震。
“你字字句句都說為宗門,卻不知自己輕信魔修的話,險些害得宗門被魔修所毀。”
葉疏白說罷,將一枚記載了謝家之事的玉簡丟過去。
柳正虛一死,他的軀體很可能被墨幽控制成為傀儡,屆時清流劍宗便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謝家,不復存在。
柳正虛顫抖著爬過去,目眦欲裂地握著那玉簡,用最後一點靈力讀著裡面的消息。
這玉簡出自消息最靈通的萬家,他們每月都會搜集修真界的各項大事記錄在玉簡中拿來販賣,這塊還是萬寶才在出玄天秘境時所贈。
柳正虛死死捏著那枚玉簡,昂著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所聞,方才回光返照生出的那絲生氣似乎終於消耗殆盡,嘔出一口烏黑的血跡後,悽慘地嚎哭出聲——
“我柳家祖祖輩輩為劍宗……我亦窮盡一生為劍宗……”
“我為劍宗……”
我為劍宗苦心積慮,到頭來步步皆錯?
瀕死之人的聲音哀慟絕望,裡面夾雜了萬般情緒和悔恨。
柳絡因痛哭著奔入裡面,卻隻見到柳正虛枯槁的軀體,他苦修了幾百年的靈力重歸於天地,血肉俱損,昔日尊崇無比的柳掌門,最後化作白骨一具。
那明豔少女仰頭慟哭,血淚沿著蒼白的臉湧落。
“父親你醒醒啊!你看看絡因啊!我是你的因因啊!”
“父親你理理我啊!”
“爹爹!”
溫雲嘆口氣,抬頭望去,卻見葉疏白眉目間亦有淡淡的落寞之意,她才想起,柳正虛似乎是他最後一位故人了。
她上前一步,拉住了葉疏白的冰涼的手。
因果因果,這世間,萬因皆會等到它的果啊。
*
柳正虛渡劫失敗隕落的消息傳得極快。
自歐陽長老死後,第一峰的長老和弟子就失去一大依仗,再也不敢像平常那樣橫行高傲,隻乖乖地窩在峰上,眼巴巴地等著柳掌門出關。
卻不曾想,等來的是又一個噩耗。
昔日最奢華不過的第一峰悄然間一片素缟,金燦燦的雕梁畫棟上被籠上黑白的輕紗,紅燭換作白燭,弟子們跪在大殿內,個個都像丟了魂兒。
因死的是一派掌門,其餘諸峰峰主弟子皆需要來吊唁,柳絡因紅腫著眼,早已忘了哭,呆滯地領了來者去跪拜去奉香,麻木地道謝,似乎沒了魂兒。
第十峰諸人自是沒去,這些都是聽後面來峰上的其他峰主們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