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慮了一晚上,準備來尋你問個清楚。”柳絡因臉色有些蒼白,平素總是飛揚的眉梢也微微垂下去了:“正好見你出門,就跟上來了。”
他抿了抿唇,笑容依舊極其溫柔:“我醒得早,聽說師兄們都喜早起練劍,所以想來看看。”
柳絡因定定地看著他:“謝師弟,我有話要問你。”
謝覓安隱蔽地看一眼那邊的院子,笑道:“好,我們回去一邊用早點一邊說,可好?”
柳絡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略不耐道:“無妨,吹雪島每個院子都有隔音陣,我們聽不到裡面的聲音,裡面的人也聽不見我們說話的。”
他忍不住抬眼望去,卻見溫雲好似渾然不覺這邊的動靜,仍在認真演練著劍法。
“絡因師姐,什麼事這麼急——”
還未等謝覓安問完,柳絡因直接打斷他的話:“你口中的謝九,是個女孩子對不對?”
“……”謝覓安眸子變得幽暗,旋即又恢復了清雅溫柔的模樣,坦然點頭:“確是女孩子。”
柳絡因目光極冷,帶著懾人的壓迫力:“我聽說你從小跟她一同修習劍術,所以你倆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青梅竹馬,是。
情投意合?不是。
謝覓安從小就知道小九討厭自己,因為兩人初見時他是那樣狼狽又不堪的模樣,又害得她挨了頓毒打,從此,她每次都用極冷淡的眼神看他。
他垂著眸子不說話,唯恐柳絡因的話傳入院中的溫雲耳中。
“絡因師姐,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我們回去吧。”
而柳絡因卻依舊不依不饒:“謝師弟,謝家既然送你來清流劍宗拜我父親為師,其中含義你不可能不知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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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知道。
謝家的渡劫期老祖宗快要壽盡歸天了,若想維持四大家姓的地位,必須要跟清流劍宗搭上線。
而他這位新出於世的天才跟柳絡因這位清流劍宗的大師姐若能結成道侶,那是真正的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兩家都能從中獲益。
謝覓安一切都明白,也從未反對過,但是現在聽起柳絡因暗示這件事,他不知怎麼的就覺得無比厭惡。
“絡因師姐,差不多夠了。”
他唇角慢慢上揚,露出極其溫柔的笑容:“我們回去慢慢說。”
柳絡因眸光一凜:“我們今日便說清楚吧。”
“你前些日子便因她同我置氣,我原以為你是為了維護你謝家聲名,現在才知道不過是在心疼我貶低你的心上人罷了。無論是死是活,她總歸是你的那道白月光,我柳絡因卻也不屑得做滴蚊子血!”
他往前一步,眼神已經漸漸冷下去了,面上卻依然帶著笑:“絡因師姐,或許你是對我有些誤會?”
她提著劍,一身紅裙豔如火焰,表情亦如以往那般驕傲:“謝師弟,這婚約我們不議也罷!”
轉身離去前,柳絡因掏出一支金釵擲回謝覓安的懷中:“昔日謝伯母贈我的金釵,還你!”
攥著金釵的謝覓安眉頭微蹙,他的確不喜歡柳絡因,但是那也不代表他能忍受被對方拒絕。
他真是厭煩極了這樣自以為是的女人,分明就是靠著家中的資源才堆到了這個境界,卻總以為自己多厲害……
可惜為了謝家,他還得再去好好哄著她才行。
謝覓安嘆口氣,唇邊又慢慢浮出習慣性的溫柔笑容,就在這時,一陣可怕的劍招破空聲忽地從院中響起,卻是溫雲的劍練到最後一招,已劈碎了院中的一尊巨大假山石。
他的笑容僵在唇畔,半晌都沒能反應過來。
不是說……有隔音陣嗎?
被擊飛的碎石從天上散落,溫雲手執木劍,頭也不抬地揮劍而斬,裙擺歸位之時,碎石亦被她全部擊回原地堆在一起。
她這才抬頭,眸色極冷極淡地看著謝覓安。
而後,提著木劍一步一步向他步來,東邊的曦光逐漸升起,落了一縷在她眸上,卻沒能捂暖那寒雪似的少女。
謝覓安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察覺到自己此舉未免太過丟人,勉強站定,深深地看著她。
“你剛剛都聽到了?”
溫雲眼皮懶懶一抬,嗤笑:“甚是巧,這院外隔音陣的靈玉已耗盡了。”
所以她是承認她剛剛聽見柳絡因說的那些話了?
“小九……”他聲音極輕極柔地喚了一聲。
見溫雲沒有抗拒的意思,謝覓安心中稍稍安定,溫聲道:“既然你已經聽見了,那我不該繼續隱瞞才是。”
他低頭,深深地凝視著溫雲,聲音微微帶著顫:“我確實從小就偷偷在暗房外看著你,你可還記得每年冬天都會有人給你送狐裘來?那不是謝家賞你的,那都是我特意尋來送你的,還有你生病時的紅糖水,也是我託人送進去的,你都記得嗎?”
溫雲誠實回答:“不記得了。”
謝覓安被噎了一下,注視著她的臉,繼續道——
“我幼時體弱,連劍都握不穩,我真的一直都很羨慕你能修行劍道,每次看你劍術有所進展,我就感覺像是自己收獲了一份快樂般。你不知道,你突破金丹那日,我高興得一宿沒睡,一直在想著要送上什麼賀禮給你才好,隻是沒想到後來家中讓我……”
他往再往前步,聲音中仿佛帶了嘆息:“謝家擅醫,卻不能醫我,無數人都說我活不過二十,能救我的隻有你的無暇金丹。”
謝覓安秀美的面龐變得蒼白,眼眶已微微泛紅:“我怎麼舍得傷害你呢?隻是普通的金丹離體都會靈力潰散,唯獨無暇金丹能存留,家中父母強逼,他們說謝家既然救了你一命,借你一枚金丹也不算過分,我也無法違背父母意願……”
溫雲點點頭,若有其事地配合道:“你說得對,畢竟我隻是失去一顆金丹而已,你失去的可是你的聽話和乖巧啊。”
謝覓安聲音帶了苦澀:“我知道你怨我,可是我初融金丹昏迷數日,沒想到兄長竟會讓人加害你。都怪我無能,是我沒有護住你,小九,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今日我能再見到活生生的你,便是此生無憾了。”
溫雲打斷他:“既是此生無憾,那你不妨現在就死?”
謝覓安嘴唇抖了抖,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什麼,又摸出那支金釵。
他清瘦的身形在白色長衫中顯得越發單薄,蒼白的面龐上夾雜著悔恨與慶幸:“我昔日曾跟母親提及,想要在融合金丹後好好照顧你,她也允了的,這金釵是送給謝家兒媳的,阿九,我可還有機會彌補昔日的錯誤?”
謝覓安持釵的手遞過來許久,溫雲卻隻是神情冷淡地看著他。
她那眼神讓他極不舒服,像是在看一團死物。
“阿九……”
謝覓安可憐地低喚一聲,終於,溫雲的手動了。
他懸著的心微微落下,他就知道,阿九雖然看著裡冷淡,但素來都心底極善極好,昔日她總是小心護著那群孤兒。
而他謝覓安是她的恩人,他的性命總不至於連那群孤兒也比不上。
然而下一刻,溫雲的手卻是利落地拔出木劍。
還未等謝覓安作出應對,那柄醜陋的木劍果決挑飛他手中釵子,燦燦金色飛墜入枯枝爛葉中,光澤盡數掩去。
謝覓安錯愕:“阿九!”
“別亂叫。”溫雲抱著劍傲然而立,打斷對方的話:“你演得很逼真很投入,怕是你自己都快信了,可惜,我半點不信。”
“說得感天動地情深義重,實則連我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你說可笑不可笑?真以為我姓謝嗎?”
連同在暗房的其他孤兒都知道喚她溫雲,他若真的有心,又怎會不知道!
謝覓安被問得啞然,沉默片刻後企圖再開口:“我隻是……”
“你隻是在為自己的自私尋找借口罷了,想讓我自願為你付出,最好自願獻出金丹並且跪下求你拿走才好,對嗎?謝小公子。”
謝覓安低下頭,眼底盡是被戳破謊言的難堪。
是的,他就是想讓溫雲心甘情願付出,這樣他再也不用被奪人金丹的心魔折磨,突破元嬰也指日可待!
“你是不是真以為整個修真界都是你父母兄長,合該這樣慣著寵著你?嗯?偷走了別人的東西,還要了別人的命,卻依然裝著無辜嘴臉希望別人原諒你,我是被剖了金丹,你是被挖了腦子嗎?”
溫雲提劍,唇邊露出嘲諷的弧度,出口的聲音清冷如仙樂,說出的話卻毒辣不留情。
“謝公子,不用裝了。”她握著劍,笑容越發深:“我看見了,自我走來,你右手一直緊握著劍柄。”
她簡單地陳述一個事實:“你想殺我。”
他的殺意濃鬱得都快凝成實質了,然而溫雲卻半點不畏懼。
因為謝覓安打不過她。
偷來的東西始終不是自己的,更別說謝覓安的劍術爛得隻有一具好看的空架子。
他這個天才的名號好聽極了,卻也脆弱至極,一不留神就會露餡。
她早就猜到了,昔日謝覓安隨清流劍宗眾弟子一同前去剿滅魔修,半路卻被某位不知名的元嬰期魔修偷襲受傷,以至於提前返回山門,又錯過了內門大比……
都是假的。
元嬰期魔修並不存在,他的傷或許也不存在,策劃出這樣一出戲,僅僅是為了避開內門大比,繼續維持那個可憐的天才名頭。
謝覓安握劍的手不敢有半點松懈,他面上無奈地浮出極深情的笑:“我護著你都來不及,又怎麼舍得殺你呢?”
溫雲眯了眯眼,捂唇懶懶地打了個哈切,眸光變得冷冽。
“因為你知道我想殺你啊。”
隻不過殺不掉而已。
謝家是真將謝覓安視作眼珠子,他身上自小就佩戴著一枚護身靈玉,甚至可抵御渡劫期高手的致命一擊。
這事兒,還是當初原身在謝家某位公子打她撒氣時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