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像是剝離了葉斂的止痛符,她終於重新感受了一遍那日的觸覺,可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她那可怕的修復力正在極速泯滅消除這種痛感,然後用一種難以形容的速度,愈合一切。
合歡聖體……經脈寬韌到極點,是情.欲聖體,也修煉聖體。
霜凌長長地抽氣了一瞬。
劇痛徹底消弭,合歡聖體再現人間。
聖女抬起了被淚意打湿過的倔強眼睛。
墨綠色荒息包裹的巨大身影在天裂盡頭隱隱浮現,像是好整以暇地注視著她。
痛感雖然消失了,可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樣恐怖的能力落入敵人之手,幾乎是在明確告訴對方:可以隨便虐。
霜凌的四肢已經重新抽長,在一團金光之中坐穩,以她那顆方形的金丹為花蕊,蓮臺新生。
她沒有說話,努力地重新掌握著自己的四肢,指尖一點點輕勾,悄無聲息地感知著體內的荒嵐之力。
她悄悄地活動著指尖,慶幸的是重歸合歡聖體也仍是依託荒息,與陰陽雙合鼎之中兩次暴吸的荒息同源,她的力量幾乎被全部跟了過來。
是陰謀危機,可也是她的倚仗。
流轉的荒息在經脈間遊走,然後碰到了方丹之外千絲萬縷的黑線——冰涼帶刺又柔軟,像那個人一樣。
他保住她的丹心,又用盡全力留住她。
可天從不遂他的願。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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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滿意嗎。……”
霜凌捏緊了拳頭,覺得很憤怒。
為什麼這麼對我。為什麼這麼對顧寫塵。
“就因為顧寫塵過於天才嗎?”她對著那道身影開口。
帝君……君岐。
當年乾天古祠廟中見過他以萬樹為源,如今他的背後有一道金光流轉的巨大圓盤,他坐在那裡,仿佛觸手可及,又似乎隔著無數層虛空。
他笑了。
“你還是不懂。……”
話音如潮水般浸透人的識海,霜凌咬緊了舌尖。
帝君真的在笑。
他像是千年未有如此愉悅的時刻,所以忍不住和這個小家伙多說點什麼。
“他也……沒有告訴你……”
“但我猜……他應該……猜到了。……”
話音落下,這片天裂虛空忽然震動。
有人打進來了。
這片虛空之中的流速不同,外邊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一道劍光狂暴地在黑暗中勾勒出形狀。
霜凌猛地回身,在一線縫隙中看到了腳下陸地——他們正在乾天上空。
腳下就是虛幻重鑄的玄武金鑾頂。
帝君以民生所念,金光加身從天而降,對抗那個——魔影萬裡、毀天滅地的滅世禍患。
霜凌猛然間明白——他每一步都算得如此精確,不僅能用最好的身體讓她飛升,還能逼迫顧寫塵徹底失控滅世。
從此顧寫塵成為九洲歷史濃墨重彩的一筆、被蒼生唾罵千刀萬剐的魔主。
帝君如神降臨,享信仰之功德。
霜凌的心頭一顫,“顧寫塵……”
那道冰冷漆黑的身影緩緩出現,九洲上下已是一片狼藉,他在盛怒之下無人能擋,已經徹底成了萬民唾罵之災。
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曾是九洲清月,大道獨行之人。
下一劍已經再臨。
但一線縫隙之間,那雙黑眸找到了她的身影。
終於一頓。
重重松了口氣。
霜凌對上他的目光,眼底發紅,想要衝過去,可根本無法突破這片虛空。
身後響起釋懷的笑聲。
顧寫塵的狂暴短暫停止,然後一劍劃出,寒月向下。
整個乾天,天塌地陷!
那一刻,深陷地底的神像緩緩露出。
那雙悲憫的眉目終於重見天日,在光明的照耀下,露出了那張無口緘默的臉。
顧寫塵站在神像之前,抬起劍,隔著虛空,指向霜凌背後。
眼底冰冷卻赤紅。
找到了。
霜凌心頭一撞,像是宿命的鍾聲敲響,驀然回頭。
她看見墨綠色濃蔭的荒息深處,那道巨大的身影終於雲開霧散,緩緩露出了表情——
如果說神像還隻是酷似顧寫塵——
那乾天帝君。
長著一張和顧寫塵一模一樣的臉。
他的身形擴展數倍,像是將他的天賦、力量、修為——一切無限擴展。
霜凌心頭巨震。
她在那一刻終於明白顧寫塵為什麼告訴她,自己需要更強。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九天上下無人能攔他分毫。
他最終要戰的是自己。
荒蕪陷落
78
顧寫塵的眉目清晰又深刻。
他的神色沒有怎麼變化, 看起來並不意外。
但那雙黑眸眼底寸寸魔紋生成蓮印,霜凌看得清楚,認得清楚。
這才是顧寫塵。
所以,霜凌不知道如何用語言形容眼前這個從墨綠色荒嵐中散盡而出的身形——
那是一個拼湊出的, 巨大的“顧寫塵”。
那一刻, 她站在神像、顧寫塵、君岐之間——像是一顆被吹到宿命風口的蓮種, 驚得簌簌。
合歡聖體背後的肩胛骨縫開始陰冷酸痛, 金印卻灼灼。
她看著乾天帝君高坐天裂之下, 背後的金光輪盤流轉出璀璨虹光,垂目看向他們這些凡人。
他的身形非常巨大,讓人震驚的不僅是他和顧寫塵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他像是等比例放大無數倍的顧寫塵。
每個熟悉的五官都在虛空之中抽動,像是飄忽的信號,又像是無數圖層迭加出的面孔,看起來那樣熟悉, 又那樣不真實。
所以——
霜凌握緊了自己冰冷的指尖,心頭忽然開始震顫地理解顧寫塵那些未盡之言。
乾天帝君煉化了那麼多仿照顧寫塵的天才, 如今又把最後的目標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顧寫塵這次轉身墮魔, 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設計走下去。
可她一直忽視了一件事,被煉化的眾多人絕大多數都比顧寫塵年長,煉化的時間也遠比顧寫塵修煉的時間長——隻說君喚一人,他作為藍印離開陰儀謀出路的時間甚至比顧沉商還要早, 他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被帝君脅走、成為乾天古祠中的一個試驗品。
可要知道, 顧沉商離開陰儀去往歲祿的時候——顧寫塵還沒出生。
所以乾天帝君為什麼就將這些天資出眾的人按照顧寫塵的方式煉化呢?他怎麼知道顧寫塵一定會飛升成功?
這不僅說明乾天帝君不止需要偷走一人的飛升成果, 還說明——
顧寫塵一定成功過,且已經被他竊取過了。
霜凌的潛意識裡一直以為這場陰謀亟待警惕, 可直到這一刻,她看著眼前這被迭合的熟悉五官,卻帶著不屬於顧寫塵的神色。
她才終於明確驚覺……帝君早就已經成功過,顧寫塵也早就發覺了。
所以他會在乾天地底找到他的無字碑,他會在歲祿不在峰後找到被抹去劍銘的斷劍。
霜凌站在這一刻,不知道千絲萬縷的宿命將她置於何處。
可她冥冥中知道這草蛇灰線的隱幽命數,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轉回頭,隔著天裂虛空的一線縫隙,對上屬於顧寫塵的清冷眼眸。
所以,他奪走過你的一切,拼成自己,是不是…?
但是在敕令之力下,他們全都忘記了,包括顧寫塵自己。
所以如今顧寫塵要對抗的,就是他自己曾經擁有的力量。
何其…可怕,何其傷心。
顧寫塵目光深刻地看著霜凌,唇形似乎動了動。
霜凌幾乎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底發熱。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你呀!——
然後,黑金玄衣的魔主閉了閉眼,劍指帝座,冰冷俊逸。
帝君微笑回目,毫不意外。
從始至終,他絲毫不意外會被顧寫塵找到,然後打上來,像是這一幕已經發生過一樣。
他非常闲適,又十分愉悅,這與真正的顧寫塵完全割裂。
虛空中,他的聲音緩緩送入他的識海。
“好久不見。……”
“啊…也不是……很久……”
君岐與他遙遙相對,身形巨大高聳,坐在奢靡寒萃的帝王禮服之中。他含笑的聲音如潮水般從四周推向中空,荒息寸寸散盡,那張臉微笑地看向虛空之外的顧寫塵。
顧寫塵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劍尖不偏不倚、不動如山地指著他。
他身下的土地已經是一片驚動,霜凌這才看得到她被抽身離開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顧寫塵把乾天弄塌了!從前蕩平聖洲不算,如今連地底的靈脈都不放過!”
“傷及九洲靈脈,顧寫塵罪無可恕!!”
“他徹底瘋了!修魔果真如此!”
但此刻,顧寫塵的黑眸直視著與他相同、碩大數倍的瞳孔,眼底卻仍然清醒得很。
九洲蒼生都說他瘋了,他在滅世。平光閣四洲都不敢插手,怕他發狂之後誤傷全洲,直接團滅。
顧寫塵找人幾天,整座大陸就西北塌陷,處處爆破。
就連他手中的劍也在不安分地騷動,魔氣洶湧。
“君岐這老貨還沒死?”
“他為什麼和你長得一樣,熾月。”
“那應該見過你的臉啊。本尊怎麼完全不記得。”
“本尊也是。”
尊魔之劍中,十世魔主的殘魂躍躍欲試地教唆著他:“現在九洲都看見你滅世的樣子了,一不做二不休,屠遍他們所有人。”
“殺。”
“殺——”
顧寫塵身影如寒山。
那雙黑眸透著冰藍,下颌微微繃緊。他看起來沒有情緒,可愛恨千重,壓在蓮紋中。
他很清楚他是誰,也很清楚那個人,不是他。
卻擁有他的力量。
顧寫塵此刻站在乾天地底的古神像之上,踩著蒼生念力重新凝聚的玄武金鑾,對著天,下一劍已經劈了出去——
他隻想要人。
一劍揮出的瞬間,蒼生頭頂的天裂轟然震動,劍波竟能讓蒼穹泛起恐怖扭曲的漣漪!
這就是十階巨魔的力量!
霜凌緊張地盯著這一劍,可盡管九洲天象都已經因劍波而變幻,腳下的天裂卻沒有破開。
君岐始終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
某一瞬間,他像是無數層、無數時空拼湊出的顧寫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