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之口,敕令之力……層層迭迭,無數碎片,塞得身體膨脹巨大。他高居九天,俯視生民,背後的金圓輪盤流轉出熾熱光芒,墨綠色荒息繚繞,他像是真神一般。
可做的事卻毫無悲憫。
顧寫塵一劍劈開了天裂扭曲的時空界限,但真想闖進來,沒那麼容易,先例就在這裡——
君岐抬了抬手,一團碎骨頭一樣的人形就被丟了出來。
霜凌的眼睛猛地圓睜。
這下,鼻尖連著眼底都跟著紅成了一片。
那身藍衣已經被燒灼到碎爛,斑斑的血痕凝在布料之上,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腕側蓮印的地方血肉模糊,身上也沒有好處,可衣裳之下的身體卻仍在墨綠色荒息中修復、痊愈,像是詛咒一般。
原來君喚已經找到了帝君,先於他們所有人。
因為君喚是被煉化最深,被按照顧寫塵的模板煉化到最高的產物,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可卻已經是化神圓滿的修為。
所以當年他是最先明白帝君沒有消失的人,他對聖女的覬覦從未停止,如今更是從簡單的傳承帝嗣、到將飛升的陰謀落在她的頭頂。
所以他沒有回到陰儀,他在天上找了三年。
最後借著聖女烙印的荒息一縷,以灼傷之勢,強行突破進了這片天裂虛空之中。
他已經獨自努力了這麼久,仍然無法阻止她被扯回帝君控制的聖體之中,君喚難以露出情緒的瞳孔裡寫著痛苦和歉疚,“聖女……”
霜凌怒紅著眼睛搖頭,“別說話,保存體力,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君喚的出現讓她瞬間明白,為什麼當時君喚回到陰儀的時候曾說,“在天上,看見,顧寫塵。”
他看到的,就是君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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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凌一雙水洗過的明亮瞳孔染上慍怒的紅,怒目瞪向那道巨大的身影。
這是她的弟子,在帝君手中就像一團垃圾,被隨意折斷又隨意安好。
聖女如此,顧寫塵也如此。
在帝君的眼中,一切都是工具而已。
可他最初也隻是一個偷竊古神之口的凡人——
擁有敕令之力後,他仍是不得飛升的肉.體凡胎,卻已經在幾千年統御九洲的光陰中,把自己當做了神明。
“別生氣。……”那張臉微笑地看著霜凌。
遠處的顧寫塵漠然看著他的目光,眼底暴虐如冰層起。
第三劍,破天而來。
那是毫無保留的滔天之勢。
可君岐並沒有動,團起來的君喚卻忽然像是被無形的提線牽引,站起,展平,舉劍。
然後、驀地衝出了天裂之中——轉瞬就到了顧寫塵眼前,要用殘骨去接他的下一劍!
顧寫塵眸中漆黑的暗湧頓時一頓。
“啊!”霜凌驚叫出聲。
隔著天裂虛空,顧寫塵聽不見她的聲音,可劍還是頓了一瞬。
他也清楚君喚衝上去的目的是什麼,他為了聖女上下求索,所以,即便已經是失控邊緣的顧寫塵,第一次堪堪將自己的劍轉了角——
可魔主之威,洶湧之力,根本無法消弭。
君喚被荒息送出去的位置和角度像是被精準控制,那道偏轉的劍氣瞬間從西北向東,在九洲之上劈出了一條清晰的裂紋。
從西向東,從仙洲向魔域,這道劍痕縱貫東西。
要緊的是……
“荒蕪地……荒蕪地破開了!”地上,有人失聲驚叫。
整個九洲被白霧彌漫無法生存的荒蕪地包圍,向來泾渭分明,無人可探查,而現在,大霧沿著地面的裂縫,開始向內傾瀉。
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西境的無蘊之崖也裂開了!”
“這條裂縫,它、它連到了陰儀魔域!!”
渡海而去,貫入陰儀的絕落地——那是古魔棲息之處,也是陰古魔宮的腹地。
“他要連接仙魔兩境!顧寫塵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顧濯你也有今天!”
“整個仙洲中部都裂了!!整座大陸,裂開了!”
霜凌的瞳孔猛地睜圓,側目去看乾天帝君,他目光闲適而滿意。
這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終於開始顯現——
九洲之上,眾目睽睽,熾月魔主開始屠戮蒼生。
顧寫塵的劍尖終於微頓。
這並非他本意。
可是目光順著看去,他的魔霧劍影已經…橫貫天地。
沒人會信。
…
霜凌被按在君岐身邊,她的心越來越涼。
合歡聖體中的荒嵐之力在緩慢增長,如果不是魔主封線困住了金丹,霜凌現在可能已經被圓滿獻祭給君岐了——
成為他拼湊的一環。
霜凌的神識像是無限鋪展,她能感受到地上每個人的動態。她被強衝到化神的荒嵐內力,在回到合歡聖體這具本體之後……變得更加強大。
她能看見九洲上下的伙伴們四下驚呼,也看見合歡弟子登陸仙洲四處尋她。
從仙門到陰儀,修道者與魔域眾,在長天之下何嘗不是同樣的被剝削者。
所有人都隻是想要太平世道而已。
君喚已經在敕令之下,開始和顧寫塵對打了起來。顧寫塵眼底燥鬱越發明顯,失控感更加強烈,他可以暴殺他數百次,可偏偏他要保他。
這樣打下去是兩敗俱傷,所有人都在努力,唯有始作俑者作壁上觀。
霜凌拼命地想著辦法,她看見坤侖古老群山的地底,顏玥帶著王族弟子灰頭土臉地鑽出來,險些在地動之下被埋了,可是每個人眼中帶著久違的欣喜。
這片大陸之上並非隻有乾天帝族座下有靈源,他們找到了雖然稀薄,但已經悄然孕化出的靈脈——那就是新的希望。
可顏玥等人的笑容剛維持片刻,就看見天上地下,天崩地裂,顧寫塵三劍改天換地。
霜凌看見平光閣水鏡之中飛快地傳遞著消息。
龍成珏和千機門研究著那串已經找到的文字,但已經沒有時間了。
還有更近的地方,葉斂背著藥箱出現在乾天之下,他是平光閣四洲最先趕來的。
葉家的醫法道術再次升級,他仰頭看著顧寫塵衝頂的背影,抿唇,眼中的光芒逐漸清晰。
葉斂的目光沿著再次出現的玄武金鑾,閉目感知,身上青葉竹的符光浮動籠罩——如果能找到乾天帝君的命火,他們就有一分希望牽掣住他。
可他們都不知道,敕令之力會在什麼時刻降臨,他們能否記得自己心中的信念。
霜凌垂落在身側的手攥緊,她一直在悄悄觀察君岐。
這是最危險的地方,卻也是最有機會找到他弱點的近處。
在凡人面前,敕令之力幾乎是無解的,否則帝族也不會統御九洲數千年。
可還有人能對抗這種力量,不隻是霜凌自己——她看向遠處被操控和顧寫塵對打的君喚。
九天之下,隻有信仰能對抗信仰。
君喚沒有像那十幾人一樣,在帝君恢復修補之後立刻被操控,是因為他有荒息蓮印。
而她還有無數弟子,同樣庇佑於她,免於敕令之力下。
荒嵐之力,除了為母體女性所有,還需要心懷正念,為萬眾所向。
所以,唯有聖女可以。
霜凌指尖的荒息悄然凝聚,她要讓乾天帝君暴露出來——他最難以攻破的地方,一是強大的敕令意念,二就是無邊五形的虛擬。
隻要她能精確他的位置,集眾之力,總能更有勝算絞殺他。
這是離他最近的一次,不能錯過!
霜凌飛快地重新掌握著荒嵐,聖體一點點恢復,指尖開始透出淺淺的花枝。
君岐看著眼前的少女。
她的確是無數代之中最特別的那一個。也,很有天賦。……
那雙熟悉的眼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分豔羨。
豔羨,這根本不是會出現在顧寫塵眼中的神色。
所以君岐也很快讓那羨意散開了。千年之下,他從凡人之軀走到今日,他已經不需要仰視任何人。……
於是他饒有興致地開口,聲線灌入霜凌的識海。
“你不覺得。我和他……很像。……”
霜凌忽地抬眼。
那的確是一模一樣的臉。
有一瞬間,她不確定君岐問的是顧寫塵,還是乾天地底的那尊寂滅神像。但霜凌語氣認真而篤定。
“不。”
少女身後的荒嵐花枝忽然騰起,同時,地上每一個合歡弟子腕側蓮印都開始發燙,指向天空中的位置,無數頭顱立刻抬起。
“你連我都比不過。”連我的金丹都要覬覦——
帝君微微一笑。
“何況他呢?”
霜凌驀然用花枝團團圍住了君岐,身後,顧寫塵也按著君喚,沿著那縷逸散的荒息,猛地砍入了天裂虛空——
“顧寫塵!”
他們終於同處一片時空,身後有風極速而來。
霜凌還想說什麼,她想問你和君喚有沒有事,還想說你別急、別怕——
隻有你是顧寫塵,我很清楚——
但她什麼都沒說,卻在一瞬間和顧寫塵高度默契。
一劍裹著她的荒息,徑直劈向了金輪之前的帝君——
君岐果然根本不能直面他的劍。
一聲嘆息化開,他立刻消失在原地,同時,腳下這片艱難闖入的天裂虛空原地消散。
幾人憑空出現在蒼穹之下,罡風驟烈,將他們瞬間推出去千裡,霜凌被虛空中一雙手握住。
而腳下的乾天陷落——
那尊千年不見天日的神像,忽然清晰出現。
帝君層層迭迭如潮水的聲音,彌漫在長天,一如從前——
“顧濯,滅天,偽神,毀道,負蒼生。”
“誅殺。”
敕令之力……再次覆蓋九洲。
帝君,帝君來救世了!
那一刻,所有人抬眼看向乾天方向,看到了那尊神像。
“顧寫塵?”
“顧寫塵這是在供奉自己?!”
“他滅道毀天,卻竟然自立於聖洲!”
“他以為自己是神?!”
以寂滅枯悲的神像為原點,荒蕪地徹底包圍九洲,與陰儀絕落地相連。
霜凌在風中感受到了荒蕪地白霧之中淺淡的荒息,看見無數人湧向乾天之下的神像,像是討伐神明的愚眾。
她終於真正地理解了君岐的目的。
他要眾生推倒神像,讓荒息徹底逸散,要她在荒蕪地中自然飛升;
逼顧寫塵站在蒼生對立之處,送生民自毀九洲,埋藏他在人間曾作孽的一切。
——成神離開。
霜凌在風中倉促回頭,天地之間已是白茫茫一片,隻有隱隱矗立的緘口神像。
說不出任何辯駁。
恰如此刻的顧寫塵。
當荒蕪地與絕落地相連,徵伐不斷的仙魔兩道同時被困,無數人都湧入神像腳下,想要推倒那張臉。
窒悶無光的荒蕪地息彌漫整座大陸,除了能生冥業冰蓮,所有修士、凡人都無法生存。葉家縱有凝息丸,可能分得到全天下人嗎?
這一切都是顧寫塵劍下之罪。
屠戮蒼生,莫大的罪名。
從這一天顧寫塵成了刻在九洲歷史上的滅世之人……空前絕後,覆水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