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寫塵魔霧微滯,到底被掣肘一步。
他洶湧的魔霧不能直接覆上靈脈,轉而從背後包抄,騰地截斷那虛空中伸出的巨手。那墨綠色的氣臂果然折斷,可是下一刻,掌心仍然重重地拍在了神像的靈臺之上!
神像之內頓時光輝流轉。
在漫天泄露的墨綠色荒息之中,霜凌隱隱看到虛空之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正在迅速填補荒息。
是當年那一擊!霜凌睜圓眼睛。
帝君一直在蟄伏,等待重新得到古老荒嵐來修復殘體。
是這樣嗎?這就是他引他們來的目的?
因為那年霜凌以爆丹之力,加上顧寫塵盛怒下的反擊,讓乾天帝君的本體遭受了數千年來第一次真正的傷害。
可因為顧寫塵的冰息重劍鎮在這裡三年,唯有他自己能夠拔出,隻要冰息重劍鎮壓在飛升之墟上,就沒有人能踏入乾天地底。
所以他才步步引導,等待的就是此刻?
墨綠色的荒嵐迅速填補進那窟窿之中,團成一顆心髒般,同地脈一起搏動。強大的力量開始彌合,念力如波浪一般擴散,蠱惑著地底的所有修道者。
霜凌對顧寫塵急急出聲,“別讓他吸走!”
“——好。”
顧寫塵身形四散如風,霧氣之中,他的指尖碰到身後劍刃。
強敵之前,仍然平靜。甚至顧寫塵很清楚,這種力量遠超仙魔兩界與陰陽之外。但他並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隻是,他恐怕需要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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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伸向了興奮嗡鳴的尊魔之劍。
…
霜凌看不清眼前的狀況,但她咬牙在洶湧的魔氣之中將心訣無限流轉,凝荒息為花枝,灑向神像之下的每個人。
醒醒!
蓮息像是天降甘露,顏玥猛地掐住自己,用力回神。頭頂的魔氣擋住了神像中外瀉的荒嵐,同時也得以讓霜凌的一縷荒息傳遞到所有人鼻息之間。
敕令之力……他們也反應過來了,又是帝君的力量!
魔氣濃鬱如瀑,黑霧如有實質,彌漫在整個地底暗河之上。這樣強烈的浸染讓人完全無法呼吸,花枝般清新的荒息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幾洲修士們陸陸續續回神,低頭一看,發現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負了傷,神色皆變。
龍成珏臉色難看,咬牙猛地抬頭——再次出現了。這三年他們在九洲奔走,但帝權的疑雲始終仍在頭頂。
顏玥的臉色也逐漸蒼白,王族是幾千年來最熟悉乾天帝族的人。因為他們世代與帝族姻親,知道更多內情。
但顏玥從不真正認識帝君,現在,更是感受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雖然他們暫時沒出什麼大事,但這件事的恐怖之處就在於,如果那敕令之力想讓他們死,他們甚至沒有還手之力。
“等等……”旁邊的弟子們開始掐住脖子,雖然從敕令之力中逃出來了,但這魔氣的侵略感實在太過濃重,“我感覺要……走火入魔了……”
葉斂緩過神來,立刻在人群中散開青葉竹息,織成網狀抑制魔氣,讓眾人得以喘息。他神色憂慮地看向頭頂。
巨大的神佛在地底暗河之上不言不語,這一切似乎都暗示著什麼真相。
九洲如何而來?靈氣如何而來?
在遠高於眾生的帝權神力之下,他們是否還能記起曾經遺忘的東西?
龍成珏咬了咬牙,凝水為珠,一捧兜住青葉竹息,在自己腦袋外邊套了層水膜,然後拎著刀就衝進了被森然黑霧層層包圍的神像之中。
“龍少主!——”
龍成珏太想知道了,對信息的流通和把握一直是他們坎水龍城引以為傲的能力。但敕令之力的存在讓這一切都變得失去秩序和邏輯,失去真實感。
他至少要去看看,這神像究竟是什麼。
龍成珏闖入魔霧之中,龍城弟子被留下來聽從顏玥指揮。她看了看頭頂那黑與墨綠色的對衝,凝神調息,開始指揮在場各洲弟子。
此時此刻,已經無關洲際之別——
“所有弟子,守護靈脈,輔助少尊。”
“成陣。”
…
霜凌依稀透過重重霧氣看見眾弟子布陣,知道他們應當是恢復了神智,這才松了口氣。
她低頭看看掌心,明顯感覺到在進入地底、神像逸散出荒息之後,她對體內荒嵐的控制力再次提升了。
她可以同時凝結出無數層荒息,凝結成形,更精準地送出去。同時,她自己也的確沒有受到帝君的控制——
霜凌心中稍定,抬眸看向顧寫塵。
此時,他的掌心已經握住了漆黑玄鐵的尊魔之劍。
霜凌心頭頓時一跳。
她知道始祖帝君承神之力,深不可測,而沒有劍的顧寫塵,終究難以發揮出十成的力量。
可是他現在不能用冰息重劍,尊魔之劍中,歷代魔主的魂識仍在——上次顧寫塵拔出尊魔之劍就險些破境十階,一旦如此,蓋世魔功將會吞噬人心,成為混沌的殺戮之器。
霜凌緊張地看著他,唇瓣嗫嚅,不知道是相信他,還是阻止他。
如果阻止顧寫塵,今天這裡的所有人恐怕都走不出去,一旦各洲之人死在魔主的魔氣之中……甚至如果她死在這裡,她的合歡宗也不會善罷甘休。
無論如何,顧寫塵都站在風口浪尖之上,腥風血雨之中。
“轟!——”墨綠色的巨臂掃向那緘口的神像,穿過圓月黑霧凍結後碎裂。
顧寫塵在漫天冰稜中微微側目,玄衣懸於空中,他看了霜凌一眼。
一剎間,霜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給自己的心找一個錨點。
拔劍之後,一息意志尚存,也要壓制自己爆階。
霜凌心中發顫地握緊雙手,如今她也真的覺得顧寫塵強到像是一種詛咒。
偏偏你太過天才。
玄鐵之間緩緩抽出,一寸寸冷光映出了他的眉眼。
同時,浩蕩魔音橫貫而來。
“你還是需要我們。”
“熾月,越過十階,本尊幫你殺。”
“君岐這老不死的早該死了。”
“來……殺戮吧。”
霜凌咬牙將荒息運轉,注入他背後的冰息重劍,冰藍色的流光亮起,壓著那萬千魔音。
但正因為她緊緊閉著眼睛,因此沒有看到——
那墨綠色的巨臂似乎向她偏轉了一點角度。
黑霧與墨綠濃息仍在衝撞,整個地底空間都在震顫,已經纖細不堪的靈脈隨地震而波動,看得人心驚膽戰。
四洲弟子站在東南西北組成大陣,全力籠住神像之下的地脈。
“固靈,如歸!”
“抱守,定陣!”
他們能輔助顧寫塵的很少,能做的就是不成為他的掣肘,護住地底這縱橫交錯的靈脈之河。
偏偏就在這時,十幾條人影從虛空中驀然出現。
霜凌率先感受到了氣息的波動,震驚睜眼,“是他們。”
當年在乾天聖洲之中的……所有仿照顧寫塵、被荒嵐煉化的天才……那些高階修士!
他們再次恢復空洞之軀,像是提線的木偶,聽命於天。十幾條身影搖搖晃晃地向一眾修士而來,他們的修為全都在化神期上下!
這說明,乾天帝君的力量果然已經恢復了。
這些被他荒嵐煉化的人造天才們,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統治之下。
霜凌認出了這些空洞的面孔,忽然看向頭頂,那君喚呢?
君喚會再次受到帝君的控制嗎?
霜凌捂住自己腕側,心頭隱憂,但至少這一次她的背後沒有合歡金印,她不會再受控制,就尚有轉機。
地上成陣的弟子們全都如臨大敵。
隨著那十幾人一起出來的,竟還有一張眾人熟悉的面孔——
“君不忍?!”
顏玥看到他,叱了聲,“你跟著他們幹什麼?還不趕快滾過來!”
乾天覆滅之後,君不忍這些年東西南北亂竄,在今天之前,他都一直是仙門最後一個帝族,最後一個君姓者。
君不忍懵逼地探出腦袋,“我一直在九洲上下尋找這些人啊!”
君不忍曾經被一同煉化過,用那種濃稠陰冷的氣息鍛體,讓他成為不懼傷不怕痛的修煉器物。因此他一直想要找到當年的線索,想知道為什麼所有天資好的人,都要按照顧寫塵來煉化?
當帝君消失之後,曾經在聖洲深處的那些人造天才全都消失不見。君不忍沿著他們的軌跡四處尋找,好不容易發現了他們,然後就被一股力量抽到了這裡??
他四下看去,看見半空中藏在黑霧中的玄衣身影,揉了揉眼睛,“小姨母,我死了?我見到少尊了?”
顏玥咬了咬牙,“是,你死了。”
難不成你見我我也死了?驢孩子。
眼下情況已經糟糕到不能更糟糕。
十幾個化神期上下的高手,聽命於頭頂的帝君,加上帝君本身的神力,他們一起圍剿顧寫塵一個……
一旦少尊死了,他們也會跟著靈脈一起被埋葬在這地底,到時候九洲靈源枯萎、世家傾覆,天塌地陷。
乾天帝君早就遺棄了這片土地與蒼生。
時至今日顏玥終於明白了——成為帝族還不夠,帝君想成為神。
“別慌,不要改變陣位!”
“不給少尊添亂就是在幫他了——”
葉斂凝神看向半空,“魔氣更重了——”
十幾條人影同時飛至半空中,在某種力量的控制下圍成半圓。
霜凌緊張地盯著局面,全力控制荒息滲入冰息重劍,壓制尊魔劍的洶湧。因此她再次沒有意識到,這半圓的圓心正悄然落在她的身上。
隨後,十幾個高階修士同時面無表情地揮劍,破開無邊黑霧,砍向了那尊緘口神像,似是想讓他徹底碎裂——
“锃——”
一柄玄鐵之刃,原地劃弧,冷然擋住了他們。
半空之中騰起清晰的劍光。
顧寫塵,動劍了。
神像底下靜默一瞬,君不忍尖叫:“啊啊啊啊少尊!少尊!”
來自魔主身上的萬丈魔氣,在空氣中裂變成一個可怕的黑洞,他的劍沿著黑洞寸寸絞殺過去,帶著明確的殺戮、暴虐、幽冥之氣,衝進墨綠色的荒嵐之中,暴力地斬斷了他與神像荒息的連接。
摧枯拉朽,魔氣滔天。
沒人知道他如今是否清醒。
“這……這……”
然而就在這一刻,虛空中那巨大的手臂驟然消失。
洶湧劍氣橫衝進虛無,剩下兩邊的十幾人圍成一個括陣,並不直接迎戰,而是以身避開魔氣,半圓為弧,讓中間變成一截風管——
連接著神像的裂口,和——遠處的少女。
所有人都以為,帝君攻擊神像獲得荒嵐是為了修補自己,所以隻會阻止對方得到。
可卻沒有料到——對方反而是想讓你擁有。
霜凌眼看墨綠色的荒息如洪災向她而來。
她兜頭撞進了無邊無盡的古荒息之中。
…
霜凌體內的陰陽雙合鼎自發開始了運轉。
這是能容納天地萬丈荒息的存在,無論有多少荒嵐之息,她全都能夠吞噬。
這一刻,半空中仿佛被精心搭建成了一條通道溝渠,將她嵌套在其中。然後以她為原點,或者說以她的陰陽雙合鼎為原點,忽然形成了一個吸力強大的渦旋。
荒息的漩渦,可以絞斷任何其他魔氣入侵。
她被牢牢地按在了暴風眼中心。
她的身體開始瘋狂地吸納荒嵐。
浩瀚陰冷的古老荒嵐像滅世洪水一樣洶湧,將她從頭到尾容納在其中。
霜凌的鼻息被這種炁灌滿,渾身上下的每個氣口、每寸經脈、全身肌骨,都迎接了這荒嵐的洗禮,她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某一瞬間,她呼吸著荒嵐,似乎與一片陰霾之中矗立的神像短暫相連。
她聽見了他的嘆息。
神明被小人緘口,神軀早已死亡。
可她聽到了他殘留亙古的嘆息,而後,點化在她靈臺。
霜凌的大腦仿佛被人開智一般,忽然得知了神的示意——
荒嵐是上界之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