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中的人身漠然半闔著眼睛,他已經抓過了太多人,失敗過太多次,期待已經麻木。探靈之術,常有人承不住這種暴戾的術法,識海碎裂,魔丹損毀,甚至身隕。
但顧寫塵根本不在意。
他感覺山雨欲來,可又一無所獲。
他早就瘋了。
他的魔息像冰刺一樣朝著眼前這隻牛馬探了進去。
識海一片漆黑,沒有任何意識。
他冰冷的目光終於從黑霧下滲出一點,躁鬱地分了她一眼。
“死了?”
他知道了
52
有一瞬間, 霜凌似乎聽見了那個霧中人說話。
但她正在努力裝死,將靈氣和五感一起關閉,變成一株沒有靈氣沒有魔氣的死物,和路邊的石頭一樣。而且外觀還毛毛躁躁, 十分醜怪。
所以, 她沒有聽見, 不過就算聽清, 那肯定也不是什麼好話。
冰冷刺骨的審視之下, 隻有帶著寒意的氣息依稀拂過霜凌的眼皮。
…森冷,惡劣,魔氣洶湧。
像是幽然地獄裡,冷寂流淌的冰河,讓人不受控地膽寒。
Advertisement
可不知道為什麼,霜凌在這種本能的畏懼之中,莫名想起了顧寫塵。
她想, 這就是…她那麼不希望顧寫塵墮魔的原因啊。
她被那冰冷黑霧探進識海,對方一無所獲, 甚至於連吃了她都沒有必要, 於是在視如蝼蟻的目光過後, 終於被隨手扔到了一邊。
她十分有死感地窩在了一邊。
魔族確實很兇惡,和仙門不同,魔域裡到處都是黑吃黑的邪境魔修。
除了欲境合歡靠雙修提升之外,哪怕獸境之中, 魔修的進階也是掠奪, 殺戮。靠吞噬其他魔、煉化更多魔氣, 來提高魔功等階。
霜凌從前一直擔心那個萬年難遇的絕世天才因她而墮魔,因為那實在……太可惜了。
見識過顧寫塵清冷如月的劍意, 知道顧寫塵在本該是一個怎樣苦修大道一心飛升的人,就注定會不忍和自責。
因為一旦沾染魔氣,絕不可能再維持清正純白,魔氣的惡意會被無限放大,也隻有當情緒幽深萬種,才能修成魔功。
如此,想要再回正道,難於登天。
上登天梯,舉步維艱。下墮魔道,彈指之間。
……好在他飛升了。
時過境遷,霜凌這樣松了口氣。
那冰冷黑霧中的魔似乎也煩了,或是累了。
扔了那隻牛馬之後,他垂著眼眸,看向萬骨峰下的戰場。
顧寫塵帶著恨意的眼底漸漸失去波瀾。到這一年,他一個人變成了那年追隨在聖女身後的魔潮,卻失去了方向。
想把所有人都碾死,可他找不到意義。
魔物的混亂爆炸之後,到處都是血霧,古戰場上緩緩滲入新鮮的血液,而剛剛被擁立為領袖的莨王甚至不能看出發生了什麼。
他隻是又感覺到一種隱憂和畏懼,為什麼?魔域也配?
合歡宗的弟子跟著顧沉商,浩浩蕩蕩向荒水盡頭而去,帶著虔誠的信仰。
他們仍在尋找聖女。
顧寫塵帽檐下的目光淡漠而空洞,目送他們蜿蜒北上。
他站在身後的一地魔物之前,不知為何,已經預感這又是一次落空。
大概是這種落空他已經經歷了太多次,從仙洲到陰儀,從東南到西北,他熟能生巧。
可黑霧之下,淡色唇角繃緊片刻,他最後還是飛掠追了過去。
萬一,萬一。
…
合歡弟子們沿著荒嵐之水一路向上,沿途都有人在匍匐,像是又一場盛大而不知結果的期待。
顧沉商作為紫印長老,走在所有弟子最前。
盡管在聖女離開之後,他們最後的合歡蓮印也隨之消散,不再具有階級的區分。可合歡聖體傳承幾千年,這種信仰代代刻入血脈骨髓,他們很難放棄。
得知夜寧花開,顧沉商覺得他也又活了一次。
他看向自己身後的弟子們,那聖女此刻呢——
她此刻,會在這片故土嗎?
顧沉商近百年的人生中,追逐過三任聖女。
霜凌是最特別的那個。
不止是因為恰逢陰儀封禁,他們被迫放逐仙門,潛伏劍宗。也不隻是因為她不再儀仗萬千,不再要求供奉。
而是……她平視她的子弟。
她從不讓她的子弟們隨意為她去死。
甚至在離別之時,她散盡自己的聖力來救他們所有人。
她本來可以隻成為信仰,隻享受供奉,她從沒有拯救子民的義務,而他們卻永遠可以萬萬次為她而死——可到最終,也唯有她,熾烈又璀璨地送他們所有人回歸故土。
顧沉商其實已經明白,霜凌或許不再想要作為別人的信仰,被人用力期待那樣地活著,又或是合歡聖體有更多不為人知的內情。
他沒有守護過這樣的聖女,但他依然甘願守護她的自由。
所以荒水邊,顧沉商帶著感恩和祝福伏地,這次想的是——如果你不願出現,那就祝你開心。
黑霧冷冷地綴在後邊,冰稜霧刃仿佛隨時可能碾過所有人。
顧寫塵的魔識遼闊掃蕩,他冰冷的霧氣掠過時像是荒水生煙,看著一派清寒孤麗,但森然刺骨。
可是,聖女還是沒有出現。
水邊隻剩下和他一樣愚蠢而無妄的合歡宗信徒們。撕開他們的識海,也沒用。
即便萬千弟子俯首,她也沒有出現。
…意料之中。
他漆黑的袖口之下指尖攥緊,壓制了很多年的茫然無措總會在他不備的時候突然降落。
真的,還會醒來嗎?
這是思考了無數遍的問題,黑霧在空氣中不停攪動。
誰為她養花?
她自己能養好嗎?
如果這朵花被吃了。
被水衝走了。
被任何天災意外損毀了。
照不到陽光,沒有人澆水,沒有充足的養分。
長不到花開,等不到重來。
三年中可以有任何一個時刻,她可以被任何意外,悄然摧折。
而那一刻,他可能一無所知。
顧寫塵想到這件事就覺得魔心肆虐。
道心早就被魔浸透,蓮生黑水,他在這片她的故土上修得快要問鼎。
可他又冷又惡,閉上眼睛,藏住眼底韫色。
所以,她寧願自己艱難生長,也沒想過讓他栽種。
顧寫塵想殺了在場每一個人。
然而他殺盡天下所有人,也換不回一個。
好恨。
怎樣才能不恨。
…
“你回來了?”
荒嵐之水的盡頭,顧寫塵轉瞬消失後,回到了陰儀深處的荒蕪山巔。
這是陰儀無人可知的絕落地。
邪,欲,獸三境交點,荒嵐之水真正發源的冰川雪山。據傳,古神時代的大魔都隕落在此,魔場極為劇烈,魔階低的人隻要踏入界限就會魔丹爆裂。
而那黑霧如入無人之境,徑直深入絕落地深處,停在最高峰的那棵樹上。
樹梢正對著頭頂的慘白圓月。
他像是月影下的一隻孤雁。
隻有蜿蜒搖晃的影子靠近他,那是一條小蛇,正嘶嘶吐著信,用識海和他對話。
“你找到她了嗎?”
顧寫塵並不答話。
但三年來也隻有這條蛇和他對話。在他最茫然的時候,他連蛇的識海都探靈過,一無所獲,隻意外解開了和十階古聖獸靈智交流的方法。
他指尖一動,冰藍色的靈流繼續毫不節制湧入那方鼎金丹之中。
茅風巨蟒窩在那裡,盤起蛇身,最後耷拉地趴在了自己的老巢,如今的方鼎住起來有點委屈,但又沒別的辦法。畢竟它的主人離開了。
這已經是整個陰儀魔域之中,靈氣最旺盛的地方,全靠眼前這個墮魔劍尊殘留的靈力來維持。
金丹已經脫身三年,靈力仍在自如流轉,甚至紅絲都在,全靠著人力強行逆天運行。
誰也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茅風巨蟒也不知道。
它從前是睡在山裡,睡在陰陽雙合鼎裡,後來被它的新主人用萬丈荒嵐養好,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汪洋之中。
可惜主人身隕了,萬丈荒嵐盡散於九天,隻有眼前這個男人帶走了它。
不過他養蛇也養不好,如今它雄偉華麗的鱗片都變黑了。
它可是堂堂十階古聖獸啊!
茅風巨蟒躺在主人的金丹邊上,豆圓的豎瞳閉了閉,又睜開。
“啊,你還修煉?”它問。
顧寫塵冷淡地閉上眼睛,捏著它甩到一邊,黑氣騰騰地原地打坐。
魔與獸的等階是同一套標準,顧寫塵身邊帶著這隻十階聖獸,即便他不想,也很輕易地就悟到了體系進階的方式。
茅風巨蟒總是睜著漆黑鋒利的豆豆眼望著這個男人。
從前它被主人召喚出來的時候,聽見別人說他是萬年難遇的天才。它覺得非常正確。
它活了萬年,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這三年,他不是在找人,就是在修魔。
以魔氣煉體,越往高階,其實越發痛苦。天地靈蘊輕盈,而魔氣淤重似毒。日夜煉化,相當於是用刀瀝骨鍛筋,那感覺無異於刮骨療毒。
但這三年來他日夜煉魔,從來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
這個人,沒有痛苦,沒有畏懼,沒有正道人由仙墮魔的掙扎,也沒有錯過飛升的悔恨。
可它沒記錯的話,從前陰儀之地的魔主不過九階。
他現在已經…直逼它的位階。
快要破十了。
他似乎是想再進一階,可他其實對魔主之爭沒有興趣,他隻是…讓自己站得更高?蛇心想,這大概是他的習慣,就像他在仙門時那樣。
“可是,你真的不飛升了嗎?”蛇問他。
對茅風巨蟒而言,飛升還是世俗意義上的最強,它也記得,那似乎是主人的願望。
問完,冷月之下仍是一片寂靜。
茅風巨蟒知道自己不過是在自言自語,這人幾乎就沒理過它,三年沒開過口了。有時候它懷疑自己和他到底哪個才是不會說話的東西。
可是這一回,那道清冷如折竹碎玉的聲線,卻在月下淡淡響起。
“不。”
小蛇嘶嘶地爬起來,看著那冰封般的側顏。
顧寫塵漠然看著絕落地下的巨大月影,像是天空的垂目。
“我不能飛升。”
不飛升還有希望。
…
霜凌努力地把鑿進山裡的小伙伴們拖回了獸境。
嘿咻嘿咻,呼哧帶喘。
“牛——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