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冥業冰蓮。
她在荒蕪地中,為別人求過。
顧寫塵猛地回頭,隔著千米,看見葉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業冰蓮,隻有一朵。
顧寫塵的指尖驀然蒼白,下颌咬緊。
葉斂同時焦急地往前踉跄了幾步,他的意識還因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記得,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著頭,以目力所及,仔仔細細地辨看,終於,在那浩瀚無邊的聖女之息和元嬰爆破的金光之中,隱約看到了一縷並不明顯的青綠。
…葉家醫法道術,青葉印符會免去她所有痛苦。
葉斂忽然長長地松了口氣,泄力地往後退了幾步。
可那瞬間還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嬰之力,讓全身經脈皆碎,肉身在一瞬間解構,靈魄命火便會無聲消散,去往她被種下的蓮心——那顆藏於冥業冰蓮花蕊裡的引命珠。
然後以冰蓮重塑真身,等待靈識重綻。
那是一個寧靜漫長的過程,她可以美滿地睡一長覺。
可是在渾身破裂的那一刻,霜凌會想什麼呢?
葉斂抿住唇角,即便他親手寫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後覺得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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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獨一份的勇敢,也融復了他的道心。
霜凌身上的嫁衣獵獵而飄,她捧緊那罪惡的傳承命火,浩蕩荒嵐死死地壓著他,讓始祖帝君承受著元嬰爆丹的衝擊。
這一幕其實堪稱蚍蜉撼樹。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傷及對方多少。
可她還是這樣做了。
玄武金鑾頂上,帝族漠然地看著這一幕,他們的上品靈茶仍然源源不斷湧入杯中,是靈脈之源天地靈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補一個金丹的靈體。
而他們隻是欣賞地看著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轟擊時他們微微停頓了片刻,而後就恢復如常。
帝君是不會死的,而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巨大根系上汲取養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滅。
一旁的三清宮人甚至都有些震驚於他們的冷漠,在這九洲最高處,生而矜貴的上人見慣太多下界的死亡,一個合歡聖體的爆裂……什麼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睜大,想要說什麼,又被人搖頭按住。
矜貴的帝族們仍然高坐金鑾頂,看著這堪稱絕豔的畫面。
隻有凡人會如此自不量力。
現在,連顧寫塵也開始自不量力了?
顏玥狠狠仰頭看著——金鑾頂上還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長女誕下君不忍之後,就因劇烈產痛身隕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樣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嗎?
墨綠色的荒嵐已經在人間煉化幾千年,始祖無形無邊,幾乎不可戰勝。可那一刻,來自陰陽雙合鼎中無盡的菁純荒息,竟然將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壓制了下去,強大的敕令之力無法□□——
她清醒過來了。
不隻是她,九洲之內,千百年來,被敕令之力無形影響了無數次的人們,第一次生出了質疑。
他們為何前後矛盾,他們遺忘了什麼?
龍成珏握著雙刀,驚懼地抬頭看這天地,終於明白了霜凌這一爆丹的意義。
敕令……
篡改識海……
九洲版圖和歷史……
沒有誰會比覺悟最高的坎水龍城更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這一刻龍成珏忽然遍體生寒。
他雙手掐訣點水成陣,滴答一聲,在場每個修士額角都被一滴水驚醒。
“快,葉家呢,能不能救回來?”
兌澤千機門的長老跌跌撞撞地從炮架後竄出來,四處收攏荒息,最後兩袖空空頹然放下,崩潰地問:“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葉斂握緊身側的拳頭,看著半空中冰藍色如極光的靈流,“…他已經在救了。”
但是來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經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顧寫塵周身浩瀚冰冷的靈流如萬丈海嘯暴起,像是泄洪一樣填進她迅速枯萎的經脈之中。
可少女像已經碎裂的琉璃人偶,湧入多少靈流也盡消散於經脈間。
龍成珏咬牙,暴喝:“乾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隨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內當真要改天換地。
他一邊向玄武頂衝去,一邊緊張地看著那道月白色身影。
隻看這個人了……
穩住。今日必須穩住少尊。
在龍成珏身邊,葉斂也抿著唇,徑直飛身來戰,龍成珏在一團亂麻的混亂中抽空看了葉少主一眼——葉斂向來溫和內斂,情緒也通常更溫柔體貼,但在這種悲情時刻他竟然是最平靜的一個。
他提前知道什麼……?
這件事少尊知道嗎?
如果少尊以後再知道,到時候葉斂……?
不過少尊現在已經顧不得發現這件事了——龍成珏心底也沉甸甸地壓著一個女孩的犧牲,第一次覺得自己腦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隨所有人一起以最高靈力擊殺——
重炮、獸鳴、刀光劍影,同時向虛空中的帝輦而去,狂轟濫炸。
竟像是千年來帝權之下的第一次起義。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虛空中攣縮。
合歡聖女那一擊,竟然是千百年來,唯一真的傷到他本體的一次。
她的荒息以某種絕妙的方式運轉,竟能抵抗他的敕令。
玄妙到像是天在幫她。
命火隻不過是分給代代傀儡的一縷,破了也無妨,但她源源不斷的荒嵐連接了虛空中的本體,在金光爆破之時,他精心維持的神體竟然被劇烈衝擊成洞。
本來隻差一環就能結束。
本來隻差一點點。
合歡聖女,合歡聖女……不過是用來孕育傀儡的器皿,竟然能做到如此。
始祖不死千年,以意念為力,身體卻早已僵朽,這一擊讓他身體驟然破潰,從虛空中發出一道層迭的、水波重壓的呵斥。
“——去!”
神降重力向著圈住聖女的那道白衣身影而去,顧寫塵攬著那具消亡的身體轉身看來,寸寸成冰,眼底的情緒一觸即發,立劍就劈了下來。
帝君之力與劍意無盡相撞,若有開天之勁,飛身上來的眾人瞬間被猛地彈出氣雲之外。
然而帝君毫不戀戰,他意念波動,墨綠的荒息就開始倒轉。
那無窮多的荒嵐竟然飄向四野,世間最正規的炁蘊,被她浪費地灑遍大地、灑向每一個生如蝼蟻的合歡宗人。
舍棄一具聖體也無妨,但要汲走所有菁萃難得的荒嵐。
他意念裂變,空間重迭絞合,金鑾頂下的玄武頸甚至隨之扭曲變形,那從聖體中逸散的荒嵐開始百倍加速倒吸,匯入他的身體之中。
感知到她的荒嵐逆轉倒吸,顧寫塵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終於化作暴怒。
他一手攬著霜凌軟軟的身軀,轉身劈海破海一般,連著御輦和玄武頂,一起劈斷成渣。
他們的攻擊都無法直接觸及帝君,可在那一瞬間,顧寫塵在怒意中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煉荒嵐凝於劍,極近於神的劍意轟然向那虛空裂隙中的身影破空砍下——
虛空直接被絞斷一瞬,始祖帝君驀地裂成兩半。
龐大身軀中流出濃黑血液,敕令念力繃斷,他第一次從墨綠荒霧中錯愕抬眼。
顧寫塵似與那千年隱匿的身影打上一個照面。
幾千年的陰翳目光在浮光中閉合一瞬,帝君的意念猝然後退,看著那道已經瀕臨界點的月白之身,它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而後,忽然四散在空中。
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跡象。
連接的荒嵐也完全中斷。
他,消失了。
始祖帝君消失了。
同一時刻,所有人的敕令之力全都消失。
玄武金鑾頂的帝座之上,代代傳承意識的傀儡帝君軟軟倒下去,露出龍袍之下幹枯壞死的樹幹,引發無數驚呼。
金鑾頂的傀儡千年來第一次失去了孕育他的載體,帝座從此真正空置。
同時,古密林中每一個被釘住的試驗品,在樹影下緩緩睜開了蒙昧空洞的眼睛。
君喚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壓在他們頭頂的力量消失了,像是從不曾存在過。
然而,隨著帝君和命火的消失,那捧破裂燃燒的爆丹金光也徹底到了盡頭。
霜凌的身體開始消散了。
東海之中,遊向陰儀故土的所有人感覺到荒嵐溫柔磅礴地注入他們身上,每個人的魔氣都被菁萃地包裹——然後,腕側那枚蓮印一點點消失了。
盤亙在每個人心頭的信仰像流水一樣消逝。
…合歡聖女,不存在了。
蔻搖和溫朝在海中沉浮半晌,面面相覷,忽然開始拼命往回遊,無助地邊遊邊哭。
明明已經離故土這樣近了。
聖女怎麼了?
聖女她怎麼了?!
…
玄武金鑾頂前,顧寫塵漫天的冰冷靈力忽然一頓。
她正在消失。
是肉身在消失。
浩蕩的靈力補不上碎裂的經脈,顧寫塵渾身僵硬,第一次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隻好用上古冰息重劍化做冰封,方圓十裡的空氣中瞬間凝結成冰晶,他以冰為牢,困住那個極速消逝的人影。
窮途末路後他隻有這最後一個辦法,將她冰封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無法失去,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失去。他這一生學會的東西那麼多,到頭來原來這麼少。
心魔猶在熾烈地問他,如果你不能呢。
魔氣如水正沸,緩緩地包圍著他,等他達到臨界。
顧寫塵聽得見,那其實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好像已經走火入魔,但他還在平靜地期待——
然而,少女單薄的身形被凍結,可冰層之下肉身的消亡卻並未停止。
當真如冰下暗火,燒得無聲。
隻有一瞬,竟被他龐大近神的力量,喚回了一息命魂。
她眼睫微顫,竟似要睜開。
顧寫塵瞳孔縮緊,隔著冰層看見她,掌心覆在寒面上。
“還有口氣,還有救!”龍成珏忽然驚喜叫道。
葉斂驚訝地睜開眼,遠遠地仔細察看了片刻,這次徹底閉上了眼睛。
在命火徹底離身之前,人會有一瞬的回魂,然後靈魄命火歸於引命珠中,千裡萬裡,攏都攏不回。
到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告別。
霜凌在徜徉,徜徉在溫暖的水流中,在徹底漂洋過海之前,她聽見有人在站臺之後喚她千百次,她回過頭,竟然在飄然中,看見了顧寫塵的身影。
啊,他怎麼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明明神情五官都沒有變化,冷黑發絲隻凌亂了一縷而已。
可他看起來像是輸得慘了。
都不像顧寫塵了。
霜凌怔忪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說話了——哦,她的肉身已經四散,隻剩一點走馬燈似的意識。
顧寫塵眼前幾乎全黑,魔影幢幢,星眸一寸寸吸光,看著她,折竹碎玉的聲線變得喑啞,“——我後悔了。”
他似乎也已經意識到這是徒勞,但是他眼底的情緒實在復雜,像是汲春絲千萬縷,湊不出清晰的一句話。
道心碎裂,心蓮狂生,他不敗的人生迎來第一次徹悟。
天地都在為這一人的悟道而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