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不錯,反應快,也耐打。假以時日,不會比你差。”蘇止德很滿意,對沈玹說,“將他帶回你的玄武役,以後,這小孩兒就交給你教養了。”
沈玹點點頭,剛要走,蘇止德又叫住他:“聽說本督賜你的金銀你都退回來了?這可不行啊,沈七。屬於你的,你就得拿著,哪怕將來有人叫你千歲爺你也要受著。如今這世道,哪還有什麼清官呀?你要是什麼都不拿倒顯得奇怪了,總讓人疑心你想要更高的位置。”
他話語中帶著若有若無的警告意味,沈玹沉吟片刻,眉宇間是與年齡不符的冷硬和倨傲。良久,他微微低頭躬身,說:“屬下受教。”
沈玹帶著林歡去清洗上藥,脫了衣服,才發現這孩子更是瘦得觸目驚心,也不知多久沒有吃過一口飽食了。
藥盒裡有零零碎碎的內服藥丸,苦的很,林歡卻是抓一把就往嘴裡塞。沈玹見了忙搶下藥瓶,斥責道:“藥也亂吃,想死直說!”
林歡隻是眨巴著眼,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哥哥,我餓。”
那一聲‘哥哥’無疑觸動了沈玹心中最柔軟的一根弦,他想起了去年死在自己面前的阿七……
眼裡的戾氣消散了不少,沈玹垂下眼粗魯道:“上好藥,等會帶你去吃個夠。”語氣雖然冰冷,但動作溫柔了不少。
林歡的食量比沈玹想象中的要大,他一個人能吃四個人的飯量,仿佛肚裡是個無底洞,餓起來簡直六親不認。
有一回吳有福熬了一碗福壽湯,這湯雖看上去甘甜可口,卻是劇毒無比,乃是做暗殺之用的。吳有福將湯擺在膳房的案板上,就轉身去配其他的藥方了,誰知就是這麼一時不察的事,那福壽湯盡數被林歡偷飲。
等到吳有福發現不對轉過身來時,林歡已一咕咚栽在地上了。
好在那福壽湯還未研制完全,否則林歡一條小命就要交代至此。後來,吳有福再也不敢在膳房煉藥了,生怕一不留神毒死了時常來順東西吃的林歡。
冬去春來,一提起林歡吳役長就犯愁,望著左手包子右手烤肉的林歡長籲短嘆:“哎,小林子,你說你可怎麼辦喲!貪吃成這樣,今後哪個姑娘敢和你對食?”
“哈哈哈哈他那哪能叫對食啊,‘獨食’還差不多!”方無鏡笑著接上話茬,“我說老吳,你不是有個曾在御膳房當差的外甥女麼,配小林子正合適。”
“阿朱啊?隻要她同意,我自然沒意見。”吳有福倒是不反對,反正自己也是太監,他對同樣身為太監的林歡並不排斥,還笑著問他:“怎麼樣小林子,要不要給你們牽根線?”
林歡對姑娘的樣貌品性都不在意,隻問了一句:“她做飯好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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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有福笑眯眯點頭:“好吃,不比我差。”
林歡將最後一個包子咽下,點點頭:“那我沒意見。”
直白又純真的模樣逗得吳有福和方無鏡哈哈大笑。吳有福嘆道:“這麼多年了,怎麼還跟著長不大的孩子似的,又呆又傻,知道怎麼照顧姑娘麼?”
“知道。”林歡認真地說,“我會讓她吃飽穿暖,有好吃的分她一半,不會讓她掉眼淚,不會讓別人欺負她。”
後來北狄細作鬧城那會兒,林歡去洗碧宮匯報軍情時碰見過阿朱一次,是個很可愛的姑娘,身上有著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林歡很是喜歡。
隻是,不知道阿朱姑娘喜不喜歡他這樣的太監呢?
如此糾結了數月,林歡一次外出歸來,在京師城門邊碰見了幾個熟人。
說是熟人,也不那麼熟,少說也有六七年不曾見過面了;若說是陌生人,也算不得陌生,畢竟他的骨子裡還流淌著與他們一樣的血脈……
他的母親。
那個因為家貧飢餓,而用一隻雞腿將他哄去閹了做太監的親生母親。
婦人已有些老態,明明也才四十出頭,就被歲月和苦難壓彎了身子。她一手提著一袋子換來的粗糧,一手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背上還背著一個不足周歲的嬰兒,像是一頭老牛氣喘籲籲地走著,神色灰敗,與周圍光鮮亮麗的行人格格不入。
林歡情不自禁地勒馬回身,躍下馬背朝老婦人走去。
他穿著東廠番子的服飾,雖然一張包子臉稍顯稚嫩,但仍擋不住滿身威風氣勢,行人不由地避讓,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幹淨的靴子停留在自己面前時,老婦人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愣了愣,才將受驚的孫女往自己懷中摟了摟,抬起一張滄桑老態的臉來。
而後瞳仁一縮,猛然怔住。
像是見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她枯瘦幹裂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林歡,渾濁不堪的眼中拉滿血絲。她起著死皮的唇顫抖著,良久才試探道:“歡、歡兒……是你嗎?”
“是我,我是林歡。”林歡覺得自己的陳年舊傷又有些泛疼了,一句‘阿娘’滾在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下,隻說,“我後來回去探過一次親,可你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你和大哥搬去了哪裡,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他回來過……
自己這個做娘的為了幾口糧食將他賣為太監,他卻仍回來看望過自己!
婦人淌下一滴渾濁的眼淚,又用粗糙的手背抹去,喃喃地說:“村裡發大水,房屋被衝垮了,我們搬去了百裡之外的青花縣。”
林歡‘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不知為何,老婦人總覺得林歡猜出了什麼。當年他們舉家搬走,不僅僅是因為漲洪水的原因,更是她怕再見到林歡,怕林歡有朝一日會拖著殘缺的身體回來找她,質問她為什麼要拋棄他,為什麼要騙他……所以,她才帶著強壯的長子和那二十兩賣兒的銀子倉惶逃走。
“歡兒,你別怨阿娘,阿娘也是迫不得已才那麼做的。”老婦人越發愧疚,低著頭不敢看他,“當年你爹死了,你又吃得太多,阿娘實在養不活……”
“這個姑娘,是大哥的孩子嗎?”林歡忽的打斷她,蹲下身看著那怯生生、髒兮兮的女孩子,依稀可以辨出大哥眉宇的輪廓。
老婦人擦擦眼淚,點頭說:“是你大哥的長女,你進宮第二年……生下的。”
她言辭閃爍,並沒有說大哥娶親的這筆錢,就是他當年的賣身錢。
林歡很喜歡孩子,在東廠時,他也時常會逗沈提督和長寧長公主的女兒玩。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孩子的臉頰……
熟料,老婦人卻像是如臨大敵似的,一把拉住女孩兒細瘦的手腕,將她藏在自己身後護住,仿佛林歡是什麼吃人的洪水猛獸。
林歡的手摸了個空,僵在半空中,良久才靜靜抬眼看著自己的母親。
老婦人的眼裡有尷尬和忌諱。在許多人眼裡,太監永遠是骯髒的怪物,哪怕這個太監是她親手送入虎穴的兒子,她也依然忌諱。
身後噠噠的腳步聲響起,手下的番子朝他抱拳行禮,恭敬道:“林役長,廠督讓您速回。”
“役……役長?”哪怕是鄉野村婦,老婦人也該知道這並不是個小官,一時間,她既驚訝又忐忑,更是局促不安了。
“知道了,馬上回。”
林歡打發走下屬,便見老婦人忽地拉住孫女跪下,顫抖著肩唯唯諾諾道:“大、大人!賤民有眼無珠輕慢了大人,請大人千萬莫要責怪!賤民給您磕頭!”動作幅度之大,甚至驚醒了背簍裡熟睡的幼孫。
“別!”林歡扶住她。
想了想,他從解下腰間的錢袋遞到侄女手中,小女孩很膽小,不敢收,他便硬塞在她懷裡。接著,他又解下佩刀上的玉飾,甚至連刀柄上的鏤金花紋都摳了下來,一股腦塞到小侄女的懷中,而後才摸了摸她幹枯發黃的發頂,平靜天真地說:“不要怕我,長公主和廠督的孩子,我也是經常抱著玩的。”
一聽他竟能抱著長公主的孩子玩耍,老婦人原本伛偻的腰更彎了些,將額頭深深地埋入塵埃裡,低賤又可悲。
相顧無言,原本是血脈至親的兩方人最終成了無話可說的陌生人。
林歡撓了撓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便起身上了馬,揮鞭離去。
東廠,才是他的家,他永恆的歸宿。
場內,阿朱端著一碟熱騰騰的梨酥餅從膳房出來,見林歡垂著頭悶悶不樂進門,便笑道:“怎麼啦林役長,這麼不開心?”
“阿朱。”林歡抬眼看她,一聞到酥餅的香味,不由眼神一亮,心中的低落消散了不少。
一見他不斷咽口水的模樣,阿朱便知道他貪吃癮又犯了,便伸手拿了兩個熱乎的酥餅給他,遞過去道:“喏,給你兩個,再多就不可以了,這原是給殿下做的。”
說著,她眼珠伶俐一轉,笑眯眯湊過去低聲說:“不過你若喜歡,以後我都私下做給你吃。”
林歡接過酥餅咬了一口,被燙得直哈氣。
“呆子,慢些吃。”
林歡餍足地眯了眯眼,真誠道:“阿朱,你真好!”
“現在才知道我好啊!”阿朱笑著戳了戳他的額頭,哼道,“我家林寶寶還真是個呆子。”
第77章 番外 溫越(一)
夜已深了, 溫陵音獨自走在空曠的大道上,路過北鎮撫司大門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望著從綠蔭中稍稍露出一點清灰色的屋檐發呆。
就在兩個月多前, 他還曾與越瑤並肩坐在這屋檐之上,對月而酌, 聽她說著一些天南地北的奇聞異事。而如今那裡空蕩蕩的,除了月光傾瀉流淌,再無那人爽朗明豔的笑聲……
溫陵音知道自己是個無趣之人,沉悶刻板,冰冷執拗, 唯一擅長的便隻有練兵打仗,越瑤那樣好的姑娘不喜歡他也正常。當他下定決心拉住越瑤的手,卻見到她眼底的躲閃和不自然之時, 溫陵音才知道傷重之時越瑤許下的承諾,她的兩次親吻,多半並沒有走心。
她不習慣和他親近,她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說不難過,那定是假的。
之後許多天, 越瑤也時常來找他,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打量著他的神色, 連笑容都透著幾分小心翼翼, 總是放低聲音喚他:“溫大人?您還生卑職的氣吶?”
與其說生她的氣,倒不如說是在氣自己:胸有千言, 奈何嘴拙,連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都說不出口。
何況溫陵音仍記得拉住越瑤的手時,她那緊繃的手腕和微微的抗拒。他不確定此番越瑤圍著他轉,到底是什麼意思。
喜歡,亦或隻是內疚?
星鬥璀璨,月光如水,樹蔭中棲息的蟬鳴間或響起,打斷了溫陵音紊亂的思緒。
他將目光從空蕩蕩的屋檐上收回,轉身欲回,身後卻忽然傳來了一聲熟悉清脆的嗓音:“溫大人?”
這個聲音仿佛有著魔力,乍一響起,便在溫陵音平靜的心湖當中蕩開波瀾。
溫陵音情不自禁回身,便見越瑤一身紅羅裙站在橙黃的燈火下,烏發用紅緞帶綁成高高的馬尾,既有姑娘家的明豔,又有習武之人的張揚,渾身都仿佛散發出光芒來,與浸潤在深藍夜色中的溫陵音形成對比鮮明的兩種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