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天子身形挺拔,笑得內斂溫潤:“三年期滿,有些事,必須要去做個了結。”
他一提及三年,蕭長寧便想起那傳言中在山寺修行修行祈福的皇後來了,不由笑道:“也好。”
蕭桓點點頭,朝沈玹道:“朕不在的日子,宮中內外之事,就有勞沈提督和溫指揮使費心了。”
他姿態豁達,言語瀟灑,已不復當初戰戰兢兢、夜不能寐的多疑模樣,頗有帝王風範。
“舅舅,舅舅!”永樂郡主在吳有福脖子上咯咯笑著,手裡還揮舞著從林歡那兒順來的糖葫蘆,朝蕭桓脆聲道,“騎馬馬!”
蕭桓走過去抱住她,輕而易舉地將小姑娘舉過頭頂,逗得她哈哈直笑。
廊下,蕭長寧與沈玹安靜地交換了一個吻,執手相望,俱是微微一笑。
“我愛你,沈玹。”
“嗯。”
“嗯什麼嗯?”
“嗯就是……”沈玹將她擁入懷中,眉眼深邃,沉聲說,“我更愛你,長寧。”
(全文完)
第75章 番外 沈七
洛陽蘇姓世家有一名紈绔公子,十六那年當街策馬, 不幸從馬背上跌下撞到了腦子, 醒來時性格大變, 竟是收心斂性做起孝子, 每日除了讀書便是練箭,乖巧得如同換了一個人, 蘇家二老俱是老懷大慰。
誰也不曾料到,蘇棋的皮囊未變,裡頭的靈魂卻不再是當初的洛陽紈绔。
沈七從這具紈绔的皮囊裡醒來時,其實腦袋並不清明, 記憶模模糊糊地如同霧裡看花。他總是夜復一夜地重復做同一個夢, 夢裡總是重復出現同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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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年輕輕地揉著他的發頂,低聲說:“別擔心,阿七, 哥哥送封信就回來。”
有沉靜漂亮小宮女紅著臉看他, 說:“阿七, 你成婚那夜穿的新衣,我已經替你做好了!”
有血,有冰冷的月光,有胸腔上穿心的疼痛,有深深的無法消弭的執念和不舍……
每次從模糊難辨的噩夢中驚醒, 蘇棋總是滿臉淚漬, 難受得無法呼吸。
蘇家的人告訴他, 他叫‘蘇棋’, 是洛陽權貴之子,家中父母健全,還有一個嫁給京師高官為妻的姐姐……可不知為何,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並非‘蘇棋’,唯有夢中那股子真實的痛和不舍,那一聲聲催人斷腸的‘阿七’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他在洛陽養了五年身子,漸漸的,記憶的缺口終於在夜復一夜的噩夢中補全。
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那唯一帶給他溫暖過的哥哥,也想起了還未來得及成親便生死兩隔的玉蔻……
這很荒唐,怪力亂神,卻是真的。
沈七開始瘋狂地搜羅京城的一切,卻得知東廠提督竟與他的哥哥同名!這不可能是巧合。
又過了一年,梁氏謀逆被捕的消息跨越千山萬水,從京師傳向洛陽,沈七這才知道哥哥和玉蔻竟是用這般慘烈的方式為他復了仇。
他坐立難安,好不容易才說服蘇家父母入京。
他要去見哥哥,見玉蔻,告訴他們阿七沒死,他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存活於世!
然而真當沈七花費大量金錢打通關系,挨近威嚴戒備的東廠大門時,他卻忽然生出了一股‘近鄉情更怯’的茫然來。
東廠的番子將他攔在了門外,不耐道:“廠督不在,有什麼事先跟我們說,代為通傳。”
他們看他的眼神帶著明顯的不屑,估摸是將他當成了某些靠賄賂捐官走上仕途的紈绔子弟。
代為通傳……這種怪力亂神之事,該如何代為通傳?說出來多半是會被當成瘋子罷。
何況他早有所耳聞,哥哥最開始是用他的名字,代替早已死去的他入東廠做太監的,若是他此刻說出來自己就是‘沈七’,豈不是會給哥哥帶來巨大的麻煩?
沈七向來是個柔軟的性子,他不願冒這個險,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他讓書童從自己的行囊中摸出一張金漆雲紋的大弓,配玄鐵雉羽箭筒,一並交到為首的吳役長手中,囑咐道:“勞煩您轉交給沈提督,他見了這弓,自然會來尋我。”
少年時期,哥哥經常用一張金漆雲紋的大弓教他狩獵。這弓是他仿照記憶中的模樣親手做的,承載著他與沈玹之間短暫卻深刻的兄弟之情……
吳役長收了弓,卻並未給他承諾,隻命人將他趕出宮城去了。
不知道哥哥見了,會不會想起阿七?
春寒料峭,天高雲淡,沈七失魂落魄地走在京師陌生的街頭,滿腦子都是哥哥見到那張弓後的反應,又忍不住憧憬未來兩人相認的場景……想得太入神,一不小心衝撞了一位姑娘。
“啊,抱歉。”他抬起頭來,歉疚道,“你沒事……”
在見到姑娘容顏的那一瞬,他瞬間繃緊了身子,瞳仁微縮,微微張開的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命運有時就是如此的弄人。
那是一張他在夢裡見過千百次的臉,清麗依舊,隻是少了幾分生氣,多了幾分沉靜,望向他的眼睛古井無波,隻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沒事。”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沈七心口一陣劇痛,忽的攥住了她的袖子,緊緊地,力氣大到指節都發白。
姑娘的嗓音帶著怒意,蹙眉回身道:“公子,請自重!”而後,她也愣住了,眼底的怒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和不解。
沈七這才反應過來,抬手碰了碰臉頰,摸到了滿手的淚漬。
“玉……蔻……”
僅是兩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一生的力氣。
“你……”玉蔻訝然,眼底的波瀾閃過,隨即顧忌什麼似的,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你認錯人了。”
沈七怎麼可能認錯人!那是他曾愛之入骨的心上人,她的一顰一笑俱是烙入靈魂,永世難滅,面前這個梳著新婦發髻卻頭簪新喪白花的女子,就是他的玉蔻姑娘!
見沈七遲遲不肯放手,玉蔻擰眉不悅,索性抽出腰間防身的匕首,幹脆利落地割去被他攥著的一截袖邊,而後在他痛楚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沈七仍握著那截撕裂的袖邊站在原地,周圍人流來往,他卻恍若不覺,隻望著玉蔻清麗孤獨的背影,仿佛定格成永恆。
“公子,公子!”書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似的,嘆道,“萍水相逢,您就是再喜歡那位女子也不該這般莽撞啊,當街拉扯像是什麼樣子?而且我看那姑娘雖然長得好看,卻是梳了新婦發髻,頭戴白花,明顯是剛嫁人就死了丈夫的,和您沒法走到一起。咱們哪,還是早些回洛陽去罷。”
“不……”
沈七回過神來,發紅的眼睛望著手中的一截袖子,篤定道:“不回洛陽,我要跟著她,她去哪兒,我亦相隨。”
“什麼?公子你瘋了麼!以您的條件,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都隨您挑啊,何必跟著一個寡婦遠走天涯?”
“你不懂。我已錯過她一世,不能再錯過今生了,至於她六年來曾嫁過誰,我全然不在乎。”
沈七笑了,笑得滿臉是淚,“我在乎的,自始至終隻有一個她啊。”
第76章 番外 林歡
沈玹將林歡撿回東廠時,前東廠掌印太監蘇止德正在堂下訓人。和沈玹不同, 蘇止德天生生了一張慈眉善目的臉, 面上總帶著七分笑容, 年紀有些大了, 兩鬢霜白,笑起來的時候眼尾的皺紋很深。
他連訓人也是笑眯眯的:“別總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樣兒, 你以為自己是個蓋世英雄,在皇上眼裡咱就是一條磨尖了牙的狗。濁濁亂世,風起雲湧,咱們身處漩渦之中, 除了自己還能救誰?”
階前的人跪伏在地上, 雙肩顫抖。
“今兒你因為一時心軟放了王家遺孤,十年之後,王家後人就會帶著深深的仇恨擰斷你的脖子。別跟本督說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果, 傻子才相信這世上有絕對的善和惡。”
說罷, 蘇止德滾著手裡的文玩核桃, 稀疏的白眉下雙目虛合,緩緩道,“來人呀,拖下去砍了,給兄弟們長個記性。”
那名番子被拖下去的時候, 褲頭都尿湿了, 地上一行散發出難聞味道的湿痕。
沈玹按著佩刀, 一手領著林歡瘦得皮包骨的後頸, 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蘇止德好像才發現他似的,倚在太師椅中拖長語調說:“沈七,你撿了個什麼東西回來?”
那時候沈玹還沒有將名號改回來,依舊用‘沈七’的名字。聽到蘇止德發問,沈玹將瘦小的林歡往前一推,沉聲說:“回來的路上見他與別的太監搶食吃,兇狠,力大,是個練刀的好苗子。”
“若論刀,短期內東廠無人會是你的對手,再找一個練刀的孩子過來,太贅餘了。”話雖這樣說,蘇止德還是朝林歡招了招手,“小孩兒,你過來給本督瞅瞅。”
林歡咬著手指沒有動,隻抬眼看了看沈玹,一張臉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似的。
沈玹的眉毛和眼睫格外濃黑,垂眼看人的時候會在眼底投下一圈陰影,冷得很。他警告林歡:“想活下去,就得乖乖聽話。”
蘇止德看上去笑眯眯的一個人,脾氣卻古怪得很,殺起人來不講道理。沈玹不想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死在這兒,盡管這個孩子是他帶回來的。
林歡於是睜著一雙大眼睛,走到蘇止德面前站定。
蘇止德眯著眼打量他,含著笑,眼睛卻很冰冷,像是吐著信的毒蛇。前一刻蘇止德還在笑眯眯地看林歡,下一刻卻是一掌扇到了他面前。
林歡年紀雖小,但天生反應靈敏,下意識躲開了他的第一招,掌風幾乎擦著他的鼻尖掠過。然而第二掌便沒那麼幸運地躲開了,直接將林歡小小的身子拍出了一丈多遠,滾了幾圈跌在地上。
沈玹擰了擰眉,指節摩挲著刀鞘。
好在林歡骨頭硬,隻是輕輕地呸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隨即拍了拍太監服上沾染的灰塵,搖搖晃晃站穩。自始至終,連悶哼一聲都沒有,冷靜得像是一尊木偶。
天生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