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還仿佛殘留著他的溫度。
蕭長寧輕輕甩了甩腦袋,暈暈乎乎地問:“本宮隻是不明白,沈提督什麼也不說就做這種事,會讓本宮覺得很疑惑……”
沈玹單手捧著她的臉,拇指拂過她緋紅的臉頰,沉聲道:“你想讓我說什麼?”
蕭長寧咬著唇看她,眼中泛著迷蒙的水霧,低聲道:“有些話,若是你水到渠成地說出來,我便開心;若是你為了迎合我而勉強說出來,即便我聽到了我想聽到的,我也不會開心……沈玹,你明白麼?”
沈玹皺眉,似乎在思索她這番話的含義。
蕭長寧調開視線,忽然倉促地笑了聲,吸著鼻子軟軟道:“本宮有些醉了,胡言亂語的。如若方才的話讓你困擾了,便當做沒聽見罷。”
蕭長寧向來不勝酒力,喝了一杯烈酒,身上的熱度被冷風一吹,便起了幾分寒意,眼皮也仿若墜鉛,又沉又困。她搖搖晃晃起身,還未站穩,就被沈玹一把摟入懷中,打橫抱起。
“慢些慢些,沈玹!”蕭長寧縮在沈玹懷裡,紅著眼睛道,“本宮頭暈。”
沈玹簡直拿她沒法子,依言放緩了步伐,帶著笑意的嗓音從頭頂穩穩傳來:“既然酒量這麼差,就不要同臣一起附庸風雅了。”
蕭長寧有氣無力地哼哼,“好啦,本宮知道自己很無用。”
沈玹嘴角一勾,不置可否,隻抱著她出了亭子。繞過回廊時,他說:“雖然不知道殿下在擔憂什麼,但殿下的問題,我會好生想通透。現在,先送你回房休息。”
以後,雪,本督陪你賞,酒,本督替你喝。而你,隻需要像現在一般永遠陪著我……沈玹凝望懷中微醺的蕭長寧,如此想道。
誰也不曾知道,他心中的執念早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然生長,泛濫成災。
沈玹殺伐一生,並不明白這種執念,亦是愛念的化身……
蕭長寧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節了,窗外光線昏黃,雪霽初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揉著太陽穴起身,冷不丁看到榻邊的身影,愣了愣,方道:“原來你還在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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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玹背對著她坐在案幾旁,正用幹淨的棉布擦拭刀刃,聽到她起身的動靜,也不轉身,隻專注於手上的活計,低聲道:“暖爐上熱著雞湯,起來喝一點。”
蕭長寧仍是睡後懵懂的模樣,慢慢地‘噢’了一聲,問:“今日,你不用領著番子出門監察麼?”
沈玹放下擦拭得雪亮的細刀,答道:“天大雪,給他們休了半日假。”
蕭長寧仰身倒在榻上,抱著棉被滾了一圈,悶悶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算是暴風雪前的寧靜罷。”
沈玹知道她指的是月底的太廟祭祖之事,不由輕笑一聲,放下刀刃回首問道:“殿下害怕嗎?”
“有你在身邊,害怕倒不至於,就是有些緊張。”蕭長寧趴在榻上看他,眼睛黑亮黑亮的,說,“本宮還從未見過這般大場面呢。”
沈玹似乎並不滿意這個回答,慢慢曲起一條腿,右手撐著膝蓋道:“殿下可還記得當初教你防身招式時,臣告誡過殿下什麼?”
蕭長寧回想了一番,答道:“不要輕信任何人。”
“不錯。這世上除了你自己,眾人皆不可信。殿下太過於相信臣了。”沈玹嘴角上勾,但眼神卻是出乎意料的認真,緩緩道:“所謂的強大,隻是因為我比尋常人更懂得取舍。”
“什麼意思?”
“成大事者,都是殺掉該殺的,舍棄該舍棄的,才會坐上這由累累白骨築起的高臺。殿下遲早有一日會明白的。”
他眼中蘊藏著昏暗的光芒,折射出清冷的刀光,仿佛又回到了她出嫁之時,他那渾身浸透血氣的模樣。在一場混戰到來之前,沈玹總是顯得這般威嚴而強大,仿佛站在萬人之巔,隻允許世人以蝼蟻之姿仰望。
蕭長寧沉思了片刻,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忽而坐起,認真道:“月底祭祖,本宮會同你一起前往。”
沈玹似乎早料到如此,並不做評價,隻問道:“那必定是一段危險的行程,殿下可想清楚了?”
“祭祖陷阱重重,的確危險,但本宮留下來隻會更危險。”蕭長寧頓了頓,繼而分析道,“東廠作為天子隨侍,祭祖之時必定傾巢而出,那麼東廠廠內便成了全京師防備最松的地方,本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留下來,危險不說,還極有可能成為你的累贅。若是回洗碧宮,又難免落入太後的掌控,思來想去,隻有跟著你最安全。”
沈玹眼波一動,笑道:“殿下何時這般聰明了?”
“你就別取笑我了。”蕭長寧穿好衣物鞋襪,下榻走到沈玹身邊跪坐,“你該怎麼辦?”
沈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拿起另一柄細刀擦拭,漫不經心道:“到時候,殿下跟著皇帝的輦車走,必要的時候保護好你自己。”
“我是問你自己該怎麼辦?”
沈玹沒說話。
半晌,他抬眸,眼中閃過一抹寒意,沉聲道:“不勞殿下操心,明刀暗箭,本督未曾敗過。”
隻此一言,擲地有聲。
風吹動窗扇,有溫和的夕陽透過積雪叢生的枝丫、穿過窗棂而來,打在蕭長寧的身上,鍍亮了她的眼睫。
她側首望著沈玹,嘴唇張了張,而後鎮定道:“祭祖過後,我們能好好地談談嗎?”
沈玹拭劍的動作一頓,問道:“現在不可以談麼?”
“現在不可以。”蕭長寧眯了眯眼,瞳仁被一線夕陽鍍成琥珀色,像極了那隻矜貴的玳瑁貓。她撐著下巴,說,“大戰在即,不可心亂,等你我平安歸來,我會把一切都交給你。”
第34章 祭祖
因為小皇帝會在太廟冊封皇後, 故而此次祭祖乃是少有的大祀。
大祀當日,天色微明,淡青色的光線從天邊緩緩綻開, 斜斜地鋪灑在京城一夜未消的厚重積雪上。樓閣巍峨, 朱牆黛瓦, 玄黑繡金龍的旗幟在烈烈寒風中張揚,伴隨著綿長雄渾的號角聲和擂鼓聲,太廟的前門被數名力士緩緩推開,隨即身著銀白蟒袍的沈玹騎著駿馬而來,身後跟了百來位戴尖帽、著褐色暗紋武袍的番子。
番子們魚貫而入,迅速沿著太廟大道列好隊,而後才是霍骘領著錦衣衛入門開道, 錦衣衛之後, 便是皇帝的龍輦以及太後、皇後共乘的鳳輦。
東廠威風凜凜, 錦衣衛英俊瀟灑, 龍輦威嚴富麗,一時間大祀的隊伍宛若長龍,久而不絕。龍輦之後又有執著華蓋、捧著貢品的內侍和宮女各三十六名,再往後, 便是百官的隊列及長公主們的馬車。
蕭長寧挑開車簾朝外望了一眼, 不由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道:“到了。”
正說話間, 馬車剛巧經過路邊佇立的東廠番子, 而沈玹則一身銀白蟒袍, 系玄黑披風,按著刀騎在馬背上,正無聲地俯瞰著她。
兩人的視線有了短暫的交集,蕭長寧在沈玹眼中看到了令人心安的力量。然而還來不及打個招呼,沈玹已調轉馬頭,沉聲道:“迎陛下下車。”
蕭長寧隻好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極力將注意力放在祭祀中。
大祀的隊伍穿過前門,從戟門而入,過焚香爐。到了焚香爐,步輦不能再繼續前行,天子需下車步行,親自點燃香爐中的火焰,誦祭文。
等到馬車停穩,雄渾的號角聲再次響起,蕭長寧整了整金絲銀縷的衣袖,緩緩彎腰起身,扶著夏綠的手臂下了馬車。
天剛破曉,霎時間晨曦穿透黑暗,如金紗拂過皑皑白雪而來,照在威嚴的京師,亦點亮了蕭長寧精致的紅妝。
天地蒼茫,宇宙浩渺,站在此處,你隻覺芸芸眾生,亦如滄海一粟。
今日小皇帝穿的是威嚴的冕服,略顯單薄的身軀站在百官最前列,像是一株隨時可能折斷的葦草。他走到鳳輦處躬身,恭敬地請出了垂簾聽政的太後,以及他那位美麗而又強大的……皇後。
隔著十來丈遠的距離,蕭長寧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親弟的緊張:他那顫巍巍握住梁幼容的手,手心裡一定緊張得全是冷汗罷?
相反,即將成為皇後的梁幼容倒是坦然得多。她一身鳳袍,花鈿禮釵隨著步伐輕輕搖曳,平靜的與皇帝並肩踏上焚香爐所在的高臺,仿佛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也隻不過是她在執行一個任務而已。
蕭桓站在獵獵寒風中,大聲誦讀祭文。冗長的祭文過後,便是繁瑣的冊封儀式。
蕭長寧的心已然不在冊封大典上。她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試圖從太後的臉色和錦衣衛的部署上找出些許危機的痕跡,可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接著,百官擁送帝後夫妻二人入正殿拜祭蕭家先祖靈位,章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蕭長寧的心弦也繃到了極致。
太廟正殿四面封鎖並無出口,著實是個最佳的埋伏地點。若是錦衣衛在此突然發難,以□□手包圍正殿,所有人都如瓮中之鱉無路可逃,隻能任人宰割……
然而直到祭祀結束,意料之中的大戰也並未到來。
一切都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人害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回東廠的馬車上,蕭長寧眉頭緊蹙,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太後真放棄動手了?
可心裡頭隱隱的不安又是從何而來?
正想著,馬車外的夏綠撩開紗簾,脆聲打斷了她的思慮:“殿下,林役長求見。”
林歡?
蕭長寧眼睛一亮,忙稍稍坐直了身子,道:“讓他過來罷。”
正說著,一身武袍的林歡如驚鴻落地,輕巧地躍進了蕭長寧的馬車,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身側。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林歡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解釋道:“廠督讓我來的。”
蕭長寧希冀道:“他……沒讓你帶什麼話過來?”
林歡搖了搖頭,盯著她面前案幾上的棗糕看,悄悄咽了咽口水。
蕭長寧又問:“錦衣衛那邊可有發現什麼動靜?”
林歡眨眨眼,一臉茫然。
“算了,你吃吧,賞給你了。”蕭長寧嘆了聲,無奈地伸出手指,將裝有棗糕的盤子朝林歡面前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