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願意說聲謝謝嗎?」
我又靜默了半晌,才說:「我不該活下來的。」
「你不該活下來?」靳子言的聲音猛然拔高,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她唯一的女兒,難道我能看著你去死嗎?」
我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對我媽有感情,但我以為,是恨多過愛的。
「她是個賊。她偷走了你,換了我。我是她的女兒,又怎麼樣?我死了就死了,你也不欠她什麼。」
靳子言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如瘋似癲,笑得全身上下都在震動,好半晌才停下,指尖輕撫過我的面龐,然後輕輕捏住了我的下巴,慢慢湊近了,說:「我不欠她
什麼。是她欠我的。所以,她欠我的十八年,你替不替她還?」
我怔住了。
那天他冷著一張臉爬上了我隔壁的床,鑽進被子裡就不說話了,態度極其惡劣卻極其自然,以至於我都沒辦法追究他和我共處一室和抱著我睡覺的事情。
醫生來給我檢查,他都不露面,還順便蒙上了頭。
那個時候他還彆扭呢。
想起他後來適應了真少爺的身份之後那副自矜自得自洽的樣子,我就想笑。
他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早有跡象。
但我真正意識到他的變化,是在一個簡陋的塑料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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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們倆大一,他帶我到大學城旁邊的工地上吃了一頓盒飯。
13.
那個時候,工地盒飯還沒成為大學生最愛的網紅餐,我們倆每個人一身萬把塊的行頭,
坐在一群滿身泥灰的建築工人中間,鶴立雞群。
靳子言非常自在,熟門熟路張羅了幾大碗,拿了一大盒米飯,呼嚕呼嚕開幹。
我被眾人圍觀得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咱們回去吃?」
靳子言笑了:「怎麼,一頓飯還能把我吃掉價了?吃個工地盒飯,我就不是靳家少爺,變回老楊家那個窮小子了?」
他這是不高興了。
我不想觸他霉頭,乖順坐了,拿起飯盒,夾拍黃瓜來吃。
他吃得腮幫子鼓鼓,隨手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紙抹嘴,看我吃著黃瓜,笑了:「吃肉啊,你屬兔子的?放心,都新鮮的。」
我笑得尷尬,看著那紅彤彤一片油裡浸著的辣子雞和螞蟻上樹:「我吃不了辣。
靳子言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愣了一下,搖著頭笑了:「還是你以前吃得好。大飯店的食材新鮮又高檔,做清淡原味,給四體不勤的貴人吃。這農民工的菜色就是重油重辣,量大管飽,能給做體力活的提供足夠的熱量。」
我張了半天嘴,也沒接上話。
「我跟著你們吃了一堆什麼和牛什麼刺身什麼海參帝王蟹,嘴裡都淡出鳥來了,就想吃這一口。前十八年,白饅頭拌老乾媽把我味蕾吃壞了,那些所謂的清淡甜味,極致鮮味,我吃不出來。」
我沒說話,頓了頓,夾了一筷子辣子雞,抖了抖上面的辣椒片和紅油,一口咬了下去,辣味直衝大腦,眼淚都差點飈出來。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勉強自己。」
我將將將雞肉咽下去,驚訝地發現它雖然又鹹又辣又油膩,但味道出奇的好,肉質也很Q彈。
隻是我實在不耐辣,嘶嘶哈哈地呵著氣猛灌礦泉水,灌完了抬頭看了靳子言一眼,笑著說:「不能吃辣,
錯過太多美食了,我慢慢練。」
靳子言笑了,伸出手來似乎是想摸摸我的頭,又把手收了回去,沒多話,回身又去盛了一份紅燒肉,往我面前一推:「這個不辣。」
辣是不辣,就是肥,工地盒飯的紅燒肉,肥瘦三七分,肥七瘦三。
看著我對著這碗紅燒肉直接哽住,靳子言想了半天,終於猜到了原因,無奈笑了笑:「挑著吃,肥的給我。」
我去試圖用筷子把肥瘦分開夾斷,結果那塊肉上好像連著點筋,還夾不開。靳子言又看不下去了:「直接咬。」
我夾起肉,把瘦的一半放在嘴裡,剛要咬斷,靳子言突然湊了上來,把肥的那一半一口銜進了嘴裡。
他的唇從我唇邊擦過,帶走了半塊肉,徒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心跳如鼓。工地大哥們看見我們這樣,笑著互相擠眉弄眼。
我的臉燙了起來,艱難地將那半塊燉得酥爛的肉咽了,隻聽他若無其事說:「就這肥的好吃,你可真是沒口福。」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倆早就做過超友誼的事情了。
靳家別墅四層他那張kingsize的大床上留下了我們太多回憶。靳叔有七個情婦,近五十的人了,依然精力無窮。
靳子言是他的兒子,顯然繼承了他超高的雄激素水平和蓬勃欲望。而且年方十八,血氣方剛。
結果我們一拍即合——缺愛的童年讓我患上了嚴重的肌膚饑渴症,而靳子言是我的藥。
可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人前..我們一直是邊界分明的。
我不知道對他來說我是什麼,但.…..我不想自作多情地當自己是他的女友、真愛,諸如此類。
一切都是鏡花水月,我隨時在準備著離開。
14.
其實我好奇過一件事。
據靳子言自己表態,在我之前,他並沒有這方面的經歷。但他熟練速度未免太快。
我一直以為是某些動作片的功勞,但他說,我天真了。
然後他反問我了一句:「你不會以為,楊小軍每次賭輸了錢回家被你媽罵急眼
了,就隻會打人吧?」不然呢?
還能怎麼樣?
能..怎麼樣?
我好像從他複雜的笑容裡猜到了答案,但我不想去面對,剛剛別過頭,靳子言就在我耳邊魔鬼般低語:「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他覺得自己丟了做男人的面子,就想方設法從床上往回找。
當著我的面。」
我渾身僵硬,幾乎石化,他則支著頭斜倚在一邊好整以暇看著我。
「我真的不想學他。我一點都不想用他對待你媽的那一套對待你。但是往往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的行為和他好像沒有什麼區別。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用以和楊小軍區別。這條底線是——我永遠不會強迫你。
「所以你是在補償誰呢?我媽?你是不是幻想過無數次,如果是你處在楊小軍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對她?她死了,
所以……這些留給了我?」
這次,僵住的是靳子言。
15.
可能很多人都難以想像,在意識到靳子言變心的那一瞬間,我的感覺有多複雜。
痛到不能自抑,卻又有幾分釋然。
那個女孩是個混血兒,一身蜜色皮膚,五官立體,笑起來的時候能露出十六顆牙齒,豐滿又性感,活力四射,一身旺盛的生命力。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露營營地,她穿著工字背心,衝鋒衣系在腰間,輕鬆扛
起兩箱啤酒的時候陽光照在她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線條,細膩肌膚反射金光,慄色長發隨風飄搖。
靳子言看愣了。
那一瞬間,他好像被閃電擊中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著她的身影,一直到有人想從他面前借道而不得不拍了他一下。
女孩長著一張摺疊度很高的歐美臉,一張嘴卻京片子亂飛,身高和我差不多,氣場卻那麼強,像花朵盛放,一群蜂蝶圍著她飛舞。
靳子言低頭弄著我們倆面前的酒精爐,但明顯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飛到了女孩那邊,耳朵側著往人家那邊伸。
沒過多久女孩居然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帥哥,那邊那攬勝是你的不,能挪一下嗎?他這露營地停車場設計的有問題,我朋友車開不進來了..!
「能挪,我這就去。」靳子言蹭一下站了起來,然後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積極得有些過分,稍微頓了頓,
渾身摸遍了,也沒摸到車鑰匙。
我看不下去,從他登山包口袋裡把車鑰匙拿出來,塞進他手裡。他尷尬了一瞬,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也為我的舉動顯示出的和他不尋常的關係。
混血女孩倒是大方,看我臉色難看,沖我調皮一笑:「美女,借你男朋友兩分鍾,馬上還你。」
靳子言下意識想張口反駁,話到嘴邊,硬咽了回去。
他一定想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我說了。
我說:「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助理。」
管暖床那種。
靳子言一愣,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轉頭對混血女孩說:「她開玩笑的。」
然後拉著我跟女孩一起往前走:「走,陪我過去。」
我其實並不想跟著去,掙扎了一下,他卻死死牽著我,不容拒絕。
女孩的目光在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上一掃而過,表情微妙了一瞬,下一瞬又陽光燦爛、大大方方起來,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
而我被靳子言連拖帶拽來到他那輛攬勝旁邊,看著他挪好了車,然後看到那輛被我們的車擋了路的蘭博基尼上面,下來了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
16.
鍾恩俊的名字像韓國人,其實還真有點韓國血統,甚至有一個嫁了財閥的姑姑。
這貨是個雙,當年一場活動上認識,一眼就看上了靳子言,窮追而不舍之。
靳子言是直男,煩得不行,那段時間越發粘我,
公共場合舉止親密,很多人都覺得我們等於變相公布了關係。
鍾恩俊氣得牙癢,
卻礙於靳子言背景硬不敢對他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
但我沒有背景。
沒過多久我就被P在了「包小姐」的小卡片和裸照上,
傳了幾百個群。
這還沒完。
還有一堆五大三粗的紋身男尾隨我至暗巷,非要和我「做交易」。
隻是這幫人沒想到,我在差點被拐回王村的那次之後,特意去練長跑、學自由搏擊,打他們幾個,不易,可憑自己本事跑路,不難。
事後我收集證據把鍾恩俊告了,但他事情做得乾淨,線索查不到他自己身上,隨便找了個替罪羊,就應付過去了。
從那以後,靳子言徹底跟他翻了臉,人前見面,黑著臉不說話已經是最好的情況,時不時故意給他點難堪。
「怎麼,認識?」混血女孩一看他們倆這表現,敏銳察覺到了不對。
靳子言挪完車抬腿就走,女孩急了,照著鍾恩俊後背就是一拳:「你Y又惹什麼事了?」
鍾恩俊翻了個白眼:「我哪敢惹靳少啊,是人家靳少看不上我。」
我們沒有搭理他,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卻不想,沒多久,他們那邊的局喝好了,混血女孩就押著鍾恩俊來道歉了。
「這孫子我知道,忒不是東西,帥哥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不順眼,就揍他一頓,從此以後,以前的事一筆勾銷,怎麼樣?給個面子?」
靳子言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仍然黑著臉冷冷看著鍾恩俊。
但他這次,放開了我的手。
我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都是混一個圈子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靳子言從前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又或者是為他自己那點噁心,給鍾恩俊不痛快已經給得夠多了。
沒有誰會為了從前那點不痛快和誰彆扭一輩子。
更沒有誰會為了哪個人和誰彆扭一輩子。
看他這態度有門,混血女孩一拍鍾恩俊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