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林姨是不是比她們都有錢?」
靳叔一怔,然後就笑了,身子向前傾,兩個手肘都拄在了檯面上,一臉玩味地看著我說:「看不出來啊。你林姨雖然對你算不上寵愛,但也沒虧待你吧?你居然覬覦你林姨的位置?」
我很平靜地說:「看來林姨是真的比她們都成功,都有錢,都更配過名媛的生活。可是我看林姨,好像也不快樂。」
靳叔的臉在那一瞬間就沉了下來。
我沖他艱難地抿嘴笑了笑:「謝謝您的賞識,我感覺很榮幸,但我要請您原諒我的不識抬舉,因為我發現,
我好像也沒那麼喜歡錢。」
「那你是想被抓回王村,嫁給化肥廠廠長家的傻兒子嗎?你以為今天警察能順利把你帶回來,是誰的授意呢?」
我僵住了,好半晌都沒有動彈。
10.
這一瞬間,我想明白了一切。
能讓化肥廠王老闆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是個大人物,而這個「大人物」對靳叔來
說,隻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
薄少陽沒跟上來,也隻會是靳叔的原因。
靳叔想讓我回王村看看,我就一定會回王村看看,沒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幹擾。
他想讓我看看那是怎樣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要告訴我,他可以讓我擁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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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也可以在瞬間把它們都奪走。
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可我反而覺得解脫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一樓玄關處,我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鞋,光著腳繼續往出走。
那是妹妹穿小了的舊鞋。
妹妹比我小兩歲,但我一直都跟在後面撿她的東西。
小時候有一次靳叔和林姨吵架,她氣呼呼躲到了地下室,正撞見我正在和她的舊玩具娃娃過家家。
我尷尬極了,觸電一樣扔了娃娃,
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抓了現行的賊。
可妹妹沒說什麼,隻是返身上了樓,沒多一會兒,抱來一大堆毛絨玩具,扔在了我的「床」上:「都給你,我不要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就跑了。
妹妹10歲,我12歲那年,她的身高超過了我。
於是我有她淘汰下來的衣服和鞋子可以穿了。
她的衣服和鞋子一般都隻穿過一兩次,有的乾脆沒穿過,看起來都是新的。我至今穿在腳上的還是她12歲那年穿的鞋子,香奈兒的,不是太舒服,但……那是
香奈兒啊。
我穿過了,妹妹不會再要,尤其是這鞋對她來說已經小了。
但王嬸會把它們拿去掛閒魚,賣給不知晦氣的倒霉買家。
香奈兒呢。
門一打開,冷空氣撲面而來。
這是魔都的初春,下著冷雨,我穿著棉襪的腳踩在濕漉漉的地上,刺骨冰涼。
我恍若未覺,隻這樣一步步地走著,
走出了大門,走在別墅區的小路上。
不遠處有一個漂亮的人工湖,裡面養著幾隻天鵝。
天鵝很兇,經常追著人咬,遠不像它們看起來那麼優雅隨和。不過今天,天鵝都去躲雨了,陰沉沉的天空下,湖面上隻有一片白慘慘的波光,映著天色,也映著鬼似的我。
靳叔一定不想讓我死在這裡,會影響房價的。
但是……
他們已經擁有那麼多了。
房子晦氣,就搬走吧。
賠點錢,就賠點吧。
沒死在家裡,我已經盡力了。
你說人活一世為什麼不快樂呢?我親媽不快樂,就靠恨活著。她是窮啊,她是沒有娘家撐腰啊,她是隻能用這種不堪的方式報復啊。
可為什麼林姨也不快樂呢?為什麼靳叔也不快樂呢?為什麼妹妹也不快樂呢?他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嗎?
原來人不管擁有多少都永遠不會滿足的。
比起在山村裡長大的靳子言,其實我擁有的也不少。
但是我這十八年,更是不快樂。
我好像也沒得到什麼,就把他的一切都奪走了。
我的親生父親楊小軍,是一個無恥混蛋爛賭鬼。
我的親生母親趙紅霞,是一個偷人孩子的賊。
這樣的基因不該傳下去。
傳下去也隻能產生罪惡。
我走下了木質的棧道,踩上了濕滑泥濘的水草,
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刺骨的冷水漫了上來,從腳背到小腿,再到膝蓋,再到大腿。
我學過遊泳,雖然學的不怎麼樣。
所以我斟酌再三,還是在岸邊選了一塊石頭抱著。
石頭真沉啊。
不過很快就結束了。
我也許該留一封遺書,不然警察還要屍檢才能確定是自殺。
可是又留給誰呢?
想賣了我的人?
我虧欠的人?
想拿我當玩物的人?沒必要吧。
我喜歡林姨,雖然她不喜歡我。
我不想做對不起她的事。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選擇了我認為對的方向,
並勇敢了一次。也夠了。
水漸漸漫過了我的胸口,我覺得悶,呼吸一點一點變得困難,但還是堅持向前走著。
快到湖中心了。
就快結束了。
水一點一點灌入我的口鼻,嗆得我開始咳嗽。
氣管火辣辣地疼,讓我幾乎抱不住這石頭,
但我用最後的意志力抱緊了它。
它就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
12.
救我的是靳子言。
他在家裡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我,倒是在家門口找到了我穿過的鞋,當時就覺得不妙,順著保姆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人工湖,看見湖心在冒泡泡,想也沒想一個猛子就扎了進去。
靳子言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是大江大河大浪淘沙練出來的,那河年年淹死人,他全憑水性好獨善其身,救人很有一套。
後來他告訴我,農村婦女自殺的多了,喝農藥的,像我一樣沉塘的,但是像我一樣明明會水還抱著石頭往裡沉的,
是他見過的第一個。
彼時的我不知道是他。
我隻知道自己耳邊傳來了撲通一聲。
與此同時,水不斷湧進喉嚨,甚至呼吸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我感覺有人抓住了我,拼命掰我的手,想讓我扔掉那塊石頭。
然後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鼻端縈繞著醫院的消毒水味。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轉過臉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我的床邊,滿臉關切的神情,我就更恍惚了。
林姨?
她為什麼會坐在我床邊?她為什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胳膊卻猛然被抓住。
回過頭去看,面前是少年放大了無數倍的安靜睡顏,骨相絕美,濃眉長睫,薄薄唇瓣倔強地抿緊著。
我這才意識到我此刻正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在….病床上。
再回過頭去看林姨,隻見她對這一切反應十分平淡,毫不意外,臉上優雅溫柔的笑容甚至沒有絲毫變化。
「可憐的孩子,」她撫了撫我的頭頂,
「這十幾年,是林姨虧待你了。」
我搖頭:「沒有沒有……」
「有的。說起來,這件事也怪你媽媽。她哪怕把你送給我們做養女呢?我一定把你寵成小公主。可惜她偏要偷,偏要換,偏要帶走子言……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但是一看到你,總想到你媽媽做的事情,總覺得在你身上花費感情,就是如了你媽媽的意。我這個人吶,心高氣傲,一想到被你媽媽騙的團團轉,就受不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應該的,林姨。」
可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抓住了我的手:「但你真的很好。我都沒怎麼教過你,你自己就長得很好。」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不斷地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怎麼就走到那一步了呢?子言說他找到你的時候,你緊緊抱著石頭,他掰了好半天才掰開。你才十八歲,就這麼鐵了心要死嗎?」
我沒有說話,艱難地沖她笑了笑。
她湊近了我的耳邊,攬過我的肩膀:「你靳叔在我懷妹妹的時候就開始出軌。夜總會、學生妹…..沒完沒了。我們也好過。金童玉女,海誓山盟。結果他背叛我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我那個時候也想過死。可是我還是活下來了,隻要活下來,總還是會有好事發生的。別再做傻事了。」
我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所幸這個時候靳子言終於醒了,迷迷糊糊爬了起來,看見他媽媽,又低頭看了看我們倆抱在一起的暖昧姿勢,也有些尷尬,嘴唇翕動了半天,也沒叫出一聲媽。
林姨笑得寵辱不驚,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好好休息」,優雅起身,淡定離去,還體貼地帶上了病房門。
病房是雙人的,旁邊還有一張病床,但靳子言和我擠在一起。見林姨走了,房間裡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他下了床,撓了撓頭,坐在了另一張床上,好半天才解釋道:
「我不敢讓別人守著你,怕你出事。」
我靜默了半晌,欠身說:「給你添麻煩了。」
靳子言的眼睛慢慢眯起,好半晌才反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