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山人的腳步近了,我軟了下來:
「好,我在隔間聽著。」
「不行,要在我身邊。」謝無恙撐著手,「不然我聽不進去。」
說實話,劉山人講學,我是想聽的。
當初劉山人收弟子,入學考題是半闋詩。
我挑著醬菜上鶴山時,一路搜腸刮肚琢磨了許久,終於得了兩句。
晚上,當我把那下半闕詩寫給陸相執看,以為他會贊我的才學。
他沒有誇我,隻是冷冷地看我一眼:
「就為了這個,今日你送飯才晚了?」
從那以後,我再不和陸相執說詩詞了。
若是有了些靈感,我就蘸著泉水在溪邊石頭上寫幾首。
石頭上的詩不是被水衝過,就是被太陽曬幹。
無人得見,無人會知。
.…也無人會譏諷我。
鶴發白髯的劉山人看見我,頷首一笑。
又看見謝無恙,臉黑了一半,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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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饞沈娘子做的菜,老夫也不會來觸這個霉頭。」
我生怕謝無恙言行無狀,得罪劉山人。
可謝無恙神情恭敬,禮數周到,並不像和我在一起那樣胡鬧。
他躬身行了拜師大禮,又拉過我再拜:
「晚生謝某前身狂悖,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求先生教誨,晚生與妻沈明燭一並拜入先生門下。」
劉山人拈須不語。
我害怕劉山人以為謝無恙是在侮辱他,或罵我不守婦道。
可劉山人不看他,隻嚴肅著臉問我:
「你可知讀書不是女子的本分,無朝堂仕途的路給你走,無人會知曉你的才學,即使這樣你還要讀嗎?」
這一刻我無法騙自己。即使詩詞如石上水,片刻無痕。我也想盡善盡美。
.…我想。」
這是我十九年來,說的最不規矩的一句話了。
「那好,這拜師禮得要全本的《燈娘傳》,你師娘想看《懶梳妝》,怎麼著七夕前得寫完一本。」劉山人點頭,「隻是無恙的名聲又不好聽了。」
「名聲,我最不要的就是名聲。」謝無恙扶起我,笑道,「比起來壞名聲,世人的誇獎才叫可怕呢。」
夫子留了課業,叮囑我看著謝無恙。
謝無恙寫得好戲本子,卻做不來正兒八經的文章。我為他起了個頭,墨幹了也不見下文。
我站在一旁,握著戒尺,無奈地敲了謝無恙的頭:「先生已經講了三遍,還是聽不懂嗎?」他一把攬過我的腰,仰起頭,笑得無賴:
「聽不懂,想親嘴。」
「好歹寫出這篇再……
我要推開他。
謝無恙忽然皺起眉頭,捂著心口:
..娘子,這裡好痛。」
我的手頓住了,生怕將他推壞了。
趁我低頭不備,他將我攬入懷中。
隻一仰頭,他的唇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他唇上染了我的胭脂,平添幾分豔色。我看見他眼裡,分明是得逞的笑:
「嘻嘻,親到了!」
我氣得要打他。
他倒像個狗皮膏藥,順勢將臉貼上來:「要打就打吧,我不信娘子舍得打死我。」
謝無恙和我胡鬧,沒人聽見丫鬟通傳,說陸公子和白鈴姑娘來了。Y鬟站在外頭,低頭抿嘴笑了不知多久。直到我聽到身後,陸相執惱怒的一聲:
「沈明燭在哪?」
我被謝無恙摟在懷中。隻看背影,陸相執沒能認出我。
陸相執記憶裡沈明燭,荊釵布裙,舉止端莊,是模子裡摳出來賢婦。如今眼前人,挽發的是珠釵,穿的是灑金斓裙。又與謝無恙不成體統地在書房胡鬧。甚至他臉上,還沾了我的胭脂。哪有一點沈明燭的樣子?
「你找我娘子做什麼?」
「謝公子風流,成婚半月,就有新歡了。」陸相執冷笑,「我問沈明燭在哪?後廚?還是你厭棄了她,撵出去了?」
我從謝無恙懷裡回過頭看他。陸相執愣住了。
他站在竹影裡,臉上的情緒晦暗不明。
他死死地盯著我,從我唇邊的胭脂,到華麗的衣裙,最後落在謝無恙攬住我腰的手臂。
那張銀票在他手中,一點點攥緊。
見他動怒,白鈴姑娘的臉色一點點黯淡下去。謝無恙猶嫌事小,在我頸上蹭了蹭:
「娘子,他說他找你。」
..我看不出來嗎!
「陸公子有什麼事嗎?」「這是一百二十兩銀,我如今不欠你了。」
我很詫異,他才中狀元,聖上還未授官,他不食俸祿,哪來這麼些錢?陸相執將那銀票遞過來。
謝無恙卻不依了,一副男女大防的樣子:
「男女授受不親!交給丫鬟就行了。」
看著吊兒郎當的謝無恙,陸相執倨傲地抬起下巴:
「謝無恙,你這般不求上進,荒唐度日,遲早有一日會敗光家業。」謝無恙笑嘻嘻地摟著我:
「我才不怕,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娘子養我。」陸相執走了。
謝無恙才收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認真地看著我:
「我會做很多事,書畫篆刻,唱戲作本,挑水澆園,不論到何種境地,我都買得起最貴的胭脂給娘子。」
「所以呢?」
「買得起胭脂,所以可以親嘴。」一個不防,又讓他偷去唇上幾分顏色。
7
不喜歡謝無恙是一件很難的事。
他會寫下我詩的注腳,說要集成一冊。
他會穿最豔麗的紅衣,如跳躍的燭火望進人的眼睛裡。
他會興衝衝地跑進屋子裡,帶起珠簾亂如雨腳,捧上我隨口提到的炒野慄子。
任他百般示好,任我如何心顫。
我始終戒備著,不敢把心交付。
我怕太多東西。
怕他負心,怕他短命。
連芽兒都會問他,嫁給你,阿燭姐姐才過上了好日子,可是阿燭姐姐這麼冷淡,謝哥哥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謝無恙輕輕彈了芽兒的腦門一下:
「就算沒有我,我的娘子也可以過得很好,她能養活自己,她會把日子過得漂亮0
「再說,我要對她好,關她什麼事?」
芽兒隔著窗衝我擠眉弄眼。
日子過得快。
一轉眼是乞巧節。
這天下了雨,戲班子排上了《悚梳妝》。
連《燈娘傳》已經唱到:孤舟苦海困獸悔不該。
我握著詞本問謝無恙,陸相執如今志得意滿,還有佳人在側,為何是困獸,又何來孤舟泛苦海。
謝無恙隻搖頭,說那是很不堪的東西,阿燭一個字都不要聽。
今年八月多雨,劉夫子喜居山中聽雨,連課業都松了許多。
京城沒有什麼大事。
南方幾個郡縣發了水災,有崔尚書力薦,聖上點了陸相執協同賑災。陸相執此時當真是風光無限,歷任狀元探花,大都要在朝中熬上數年。如今朝中有人提攜,平步青雲隻在朝夕之間。芽兒得了空,常常來我這裡跟我念書。這一日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大雨。芽兒哭著跑來,求我救救白鈴姑娘。
我和謝無恙趕去時,卻發現陸家已經圍了一圈人。白鈴姑娘披散著頭發,拿了刀抵在脖頸上,腫著眼睛,滿臉是淚。
她哭得說不出半句話了。
陸母一身綾羅衣裳,手腕上戴著指頭粗的金镯子,悠然坐在一群婆子中,宛如看戲一般,嗑著瓜子。
「你去死啊,裝什麼貞潔烈婦,嚇唬誰呢。」旁人不明所以,陸母指著白鈴,笑道:
「這個婊子騙我兒子說從良了,如今我兒子不在,她就在家關起門來做生意呢。」
白鈴拼命搖頭,哭得幾乎嘔出心來。她將手臂掐得青紫,才喊出一句:
「是你兒子把人領來我房裡!」
這句話如水入油鍋,激起一眾議論。
陸母臉上掌不住了,伸手想去扯白鈴的頭發:
「你自己做妓女,還要潑我兒子髒水。
「我兒子可是狀元郎,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當初也是她勾引,我兒子才休了發妻。」
眾人被猛地點醒,紛紛附和。
是啊,他陸相執讀的是聖賢書,怎麼可能做這種事。眼前陸母穿得體面富貴,白鈴蓬頭垢面,歇斯底裡地哭喊。白鈴手裡有刀,陸母不敢靠近,隻不住地罵她瘋了。一個瘋女人說的話,是不可信的。
她歇斯底裡地崩潰,人們也隻當聽個笑話。這個笑話比戲文唱得荒唐。
說陸相執一開始是要娶她,雖沒有三書六聘,卻總是帶著她赴宴。她自然是相信自己被愛著,因為她會跳最好看的六麼,會寫最雅的飛花令。因為她雖然生於淤泥,卻守住了幹淨清白的身子和心。
她與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值得被愛。
而她的陸郎,可以為了自己休棄糟糠妻,是她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
直到宴席上,尚書之子崔禮對她出言輕狂放浪,陸郎卻賠著笑臉。
那崔禮便是當初要逼奸她的富家子。
她不知被灌了多少酒,驚醒時卻看見崔禮拉扯著她的腰帶。
她聲嘶力竭地哭喊陸郎,求他救救自己。
一門之隔,陸相執沒有應聲。
漫天大雨中,隻有門鎖輕輕合上的聲音,落在心上如雷。
他說明燭為我請來大儒,供養我讀書,我自然愛她。
他說白鈴,你出身又不比她清白,我憑什麼愛你?
「我能給他什麼啊,我隻有這身子,夠他踩著登高。」
漫天雨水劈頭而下,將她的心澆得冷透。
哭累了,手中刀子擲在地上,冷然有聲。
白鈴反笑了:
「我真傻,我為什麼要尋死?」
「都是賣,我賣給他陸相執一個子不值。」
「不如賣給旁人,要他痛悔終生。」
她素衣赤腳,走進雨幕裡。
巷子幽深,像一條不斷下墜,看不見底的深淵。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一步錯,不能步步錯下去。
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尚書之子,娼門烈女,墜落雲端,平步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