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母親自小教導我,為婦者,必要恭順孝敬,不可令家中多生口舌是非。
陸母罵我懶怠,芽兒便為我在陸相執面前辯解。
陸母見不得我和陸相執親近,芽兒便扯謊說沒有獨處,她也在。
陸相執的喜好性子,芽兒也偷偷告訴我:
「我哥愛吃面食,人窮還好面子。」這四年有芽兒,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我不能不管她。
我接下了謝家帖子:
「我不要聘禮,隻要謝家能治好她。」
3
謝家請來了宮裡的太醫,藥材也用得舍得。芽兒的病一天一天好轉。
我接下了謝家二郎的名帖,要改嫁謝家的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隔壁棠梨園的《燈娘傳》已經唱到——救小姑燈娘隻身飼虎狼。
我坐著聽那花旦眼波流轉,愁如幽蘭泣露。
一座難求,倒是便宜了我們擺攤的隔著水,聽了個全。
人們看了,又罵狀元郎,又罵謝虎狼。
然後來我攤子買點醬瓜,叮囑我再難也要將日子好好過下去。也有不速之客。
是陸相執。他攔在我的醬瓜攤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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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嫁的謝無恙我認得,原先在劉山人那裡,我就與他頗多不對付,先生也不喜他狂悖乖張。」
劉山人是廉州大儒,曾為皇子講經,新舊兩黨皆有意拉攏,辭官不受,闲居鶴山中,看花飲酒為樂。
我寒暑時挑醬菜上山,為他汲山中醴煎茶。換來他將陸相執收入門下。
「況且你木訥無趣,不懂風雅,他很快就會厭棄你。
我看著陸相執,竟然不知道他是從何時開始,這麼看不起我。
明明他曾在我父母去世時,在墳前發誓絕不納妾,好好待我。
明明他也曾熬夜替人抄寫,賺些錢為我買一支銀釵,說自己得賢妻,三生有幸。
「連那船都是謝無恙的戲班子,養戲子粉頭作樂。
「你看看自己,又不是什麼天人之姿。
「他娶你,不一定是真心,多半是想與我過不去。」
正說著,那畫舫移船靠岸。
卻見那花旦隔著一水,倚欄笑得花枝亂顫:
「陸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聽到人嘲諷,陸相執不悅地回頭。
卻看見是位千嬌百媚的女娘,話也軟了些:「不然姑娘以為謝無恙為何願意娶一個下堂婦?」她懶懶地看了陸相執一眼,又將笑意落在我身上:「人人都說娶妻娶賢,可沒嫁過來誰知道那女子賢不賢?「你妻賢惠,我就娶咯。」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花旦,才發覺她身形高大,隻是剛才坐著,才看不出。陸相執才發現眼前是他的老對頭謝無恙,惱怒道:「謝無恙!你扮成這下九流的樣子,也不嫌丟讀書人的臉!「沈明燭,你都聽見了,他娶你不過是想跟我過不去。」我看著眼前穿戲服,扮花旦的謝無恙,心裡也開始沒底。當初陸相執和他同窗,同我說他是錦繡堆裡長大的紈绔。十歲的謝無恙,神童之名已經名滿京城。
十四歲一首御前古體賦豔驚四座,聖上賜了峨冠博帶。
十七歲上鶴山,拜入劉山人門下。
所有人都以為他將來會入朝為仕,前途不可限量。他卻在十九歲那年大病一場,醒來鋸床做棺,擊盆而歌。說自己夢中染病,活不出三年了。既然活不了三年,索性痛快度日。從那以後他就瘋魔了。再不讀書,隻好遊樂。
做豔曲,畫春宮,若是來了興致,也傅粉唱戲,同下九流廝混。從那以後,再沒人提起少年天才謝無恙。隻有紈绔,流氓,無賴,登徒子謝二郎。謝家真以為我能讓他走上正途嗎?
「聖上曾讓我選花鳥使入宮,任憑什麼人間絕色,月宮仙娥我都見過,心也不曾起波瀾。
「可當初鶴山見娘子浣紗汲水,荊釵布裙,一見難忘。」
我被他說得雙頰滾燙,低下了頭。
謝無恙塗著粉面桃腮的油彩,笑眼如水波盈盈:
「謝某覺得,這麼好的姑娘,不該過這麼壞的日子。」
4
謝家送來的禮堆滿了院子。我租下的住處,與陸相執一街之隔。
那送禮的隊伍吹吹打打,從街頭連到巷尾,一眼望不到頭。芽兒沒見過好東西,小心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小聲問:「嚴嬸嬸,這是給我嫂子聘禮嗎?」我才知道那個來我攤子的僕婦是管家娘子,姓嚴。
見芽兒伶俐,嚴娘子笑了笑:
「這不是聘禮,是我家二公子單送姑娘的,胭脂衣裳為姑娘添妝,燕窩阿膠為姑娘養顏。」
陸相執臉色很不好看。
因我當初嫁他,聘禮隻有兩卷紅布,三兩銀。
因他料定謝無恙娶我,並不是真心,不過是與他過不去,想看笑話。如今謝無恙單送的禮,就襯得他寒酸破落。
聽到燕窩阿膠,陸母眼底泛著精光:
「那麼多的燕窩阿膠,她吃得完?一日為母,終身為母,隻要我開口,她敢不給?」
那白鈴姑娘站在一旁,嫁入陸家後她多了幾分憔悴,想必陸母當初罰我站規矩,伺候湯藥那一套,也在她身上過了一遭。
看著成箱的衣裙首飾,她眼底有一絲美慕,但怕陸相執不悅,低下頭去。
「我家公子知道沈姑娘心善,送來四個丫鬟婆子伺候。」
嚴娘子到底管家多年,說話也綿裡藏針,
「咱們府裡下人比不得別人家,嘴上多少沒規矩,若有人打歪主意,也別怨下人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Y鬟們歸置了禮品,隻剩最底下一箱,謝無恙叮囑要我自己拆開。
那是個精雕細鏤的漆盒,比裝珍珠翠玉的盒子還要精致。
打開卻不是什麼妝飾,隻是文房四寶。
宣州紙,徽州墨。
湖州筆,端州砚。
想到謝無恙說的他曾在鶴山見過我,我心底一動。
.…難道那日我在鶴山所做的事,他都看見了?
出嫁那日,芽兒很舍不得,卻又為我高興:
「嫂子,我雖然沒見過他,卻覺得那謝家哥哥是好人。」「傻芽兒,人家幾碗甜湯就把你收買了?」
Y鬟們燉阿膠燕窩,芽兒也跟著吃了半月,臉上都有肉了。芽兒拂開我捏住她肉臉的手,很認真地看著我:
「阿燭姐姐,我不要叫你嫂子了,雖然我真的很想讓你當我嫂子,當一輩子。「可我知道你嫁給我哥,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娘和我哥都不是好人。「別人都誇嫂子你是賢婦,可是我覺得你過得並不開心。
「我見過你在鶴山底下的石頭上蘸水寫字寫詩,見過你站在學堂外聽了很久,也見過你偷偷拿我哥的課業來看。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真正的阿燭姐姐,一直都被嫂子藏起來了。
「雖然別人都說謝家哥哥不好,雖然我不認識謝家哥哥,可是我那天看見了紅盒子裡頭的東西,我就覺得謝家哥哥,應該也見過真正的姐姐。」
我怔怔地聽完芽兒的一番話,竟然紅了眼圈,笑罵她:
「又從哪裡聽來的道理。」
芽兒搖頭,笑得得意:
「我阿燭姐姐聰明,把他們都騙過去了。」那又如何呢,人家為我賢良之名,將我娶進門。日後也不過是戴著這賢婦的面具,行將就木地活著罷了。林縣沈家素來出賢婦,不少得了牌坊入縣志,人人誇贊。其實未出閣前,我原本也很不規矩。
沈家那些規矩訓誡聽著那麼離譜,小時候的我以為是姑姑們不如我聰明,才被騙了。
怎麼出嫁就成了沒脾氣的空心人,吞下所有苦水,還要裝出笑臉逢迎。
後來阿娘告訴我。
人的嘴是殺人不見血的刀,是世上最壞的東西。
沈家女世代經營的名聲,既是枷鎖,又是浮木。
我從前並不懂,隻知道我敗壞了名聲,以後沈家女的日子都不會好過。就像如今我和陸相執和離,若我沒有個好名聲,怎麼會有人對我伸出援手。我摸了摸芽兒的頭:
「芽兒聰明,但是騙別人,不要把自己也騙過去了。」若是世道苛刻對女子苛刻,為了活命低頭,是不要緊的。但萬萬不能從做奴才的日子裡,品出甜頭。
5
一切禮畢。
我端坐屋內,攥緊了膝上衣裙。滿室燈輝映著紅影,明星煌煌。
蓋頭下,謝無恙的臉湊近時,滿屋頓時失了光彩。
眼前他一身大紅喜服,明明卸了油彩,反更濃鬱奪目的一張臉。
那喜服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總讓我想到那日畫舫上,他扮花旦也是千嬌百媚。
謝無恙勾起唇角,如得了糖的孩子天真一笑:
「呀,阿燭是我娘子了。」
卸了妝飾,他悚賴懶地往身後一躺,見我還正襟危坐。伸手勾住我的腰,順勢一並躺下。望著頭頂紅帳,我不敢大意,便問他:
「明日什麼時辰為婆母敬茶?」
正說著,謝府的管家娘子已經過來,嚴娘子隔著門笑著傳話。
「老爺夫人說了,嫁進來已經委屈娘子了,不必敬茶,不必問安,錢在庫房,無事勿擾。」
我不大相信,拉了拉謝無恙的袖子:
「管家應酬,侍奉羹湯,我都可以做得很好。」
「那些都不要你操心,你隻要陪我吃喝玩樂。」
不可能。
阿娘從前就教導我,世上女子出嫁,便是告別了女兒家自在無憂的日子。
寄人籬下,若是還像在娘家一樣舉動自專,便會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被婆家休棄o
更何況我並沒有幻想過嫁給謝無恙,會過上很好的日子。
「還有呢?」
「有是有,可你都能做到嗎?」
「能。」
謝無恙忽然把臉湊上來,指了指自己,笑得無賴:
「親嘴睡覺。」
我忽然覺得頭有點痛。
「我好傷心。」謝無恙枕著手,長嘆了口氣,「本來就沒幾天活頭了,還不給親嘴。」
我實在說不出親嘴兩個字,不知道他是怎麼恬不知恥地掛在嘴邊的。
「..你活不了很久,是真的嗎?」
「娘子希望我長命嗎?」
..自然。」
「騙人。」謝無恙一眼就看穿了我,「唉,我知道娘子也盼著我早死。」不是這樣的。
「我並不了解你,大多是聽過你的傳聞,說你浪蕩紈绔,如果真如傳聞所言,我不盼著你長命。」我坐起身子,嘆了口氣,「可我如果全信傳聞,對你未免不公。」
「娘子竟然不從傳言裡認識我。」他撐著手笑,「那我自當努力,不讓娘子失望。」
「謝家要我,是希望我能管束你,讓你專心讀書,落個好名聲。」「我懂了,娘子希望我讀書是嗎?」我點點頭。
「那我認真讀書,就能親嘴嗎?」
「能不能嘛。」
6
謝家請出劉山人和謝無恙要正經讀書這件事,一下就在京城炸開了鍋。
連聖上都打趣謝侯,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倒要看看他家二郎能學出個什麼名堂。
謝二郎要讀書,如今《燈娘傳》停了,連宮裡娘娘們愛看的《懶梳妝》和《慢簪花》都沒有下文。
我在他桌上翻到了詞本,才知道這些火遍京城的戲文都是他寫的。
夏日長,風吹過回廊,竹影搖晃。
合上戲本子,那些唱詞猶覺滿口生香。謝無恙懶懶地將書蓋在臉上小寐,不掩得意:
「快誇我。」
沒空誇他,我要去為劉山人備飯菜。
從前陸相執在鶴山,我常常一日兩次上山為他們送飯。劉山人夏日要吃冷糟魚配芡實百合粥,都是費功夫的菜。我起身要走,謝無恙卻勾著我的腰帶,順勢將我攬進懷裡:「說好的,要娘子陪讀,不然我看不進書。」
我又羞又惱,要推開他:
「不是說親、親嘴就行了嗎?」
「不行。」謝無恙很無賴地笑,「阿燭有求於我,自然要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