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可怕的想法冒上來,我竟然覺得從脊背竄出冷意。
如果這不是救風塵,如果白鈴從一開始就是陸相執的投名狀。
二人樓裡相遇,白鈴以為得遇良人,就已經落入了陸相執的陷阱。
那日狀元遊街,白鈴羞澀又勇敢地捧上這一生。
陸相執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紙身契。
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女子一生隻能賭一次的情意,而是一張名利場的入場券。
她以為作踐自己等於作踐了陸相執。
殊不知這也是陸相執最後一局。
窺見舊日枕邊人最幽微的暗處,我止不住地顫抖。
謝無恙扶住我,頭一次嘆了氣:
「那是很不堪的人,阿燭不要想了。」
8
一轉眼北風緊了。
陸相執南下回來,知道白鈴回春風樓掛了牌子,並沒有波瀾。
這些日子外頭不太平,朝堂裡暗流湧動,不少大臣上書彈劾崔尚書,言辭間指向
南下賑災一事,有貪墨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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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陸家也常有官差出入。
但在我和謝無恙這裡,《燈娘傳》最後一出喜團圓才是頭等大事。戲服燦若明霞,謝無恙扮女相,竟然比男裝更奪目,幾次讓我看怔。
「別亂動。」
我為他勾胭脂。
落筆處痒得他不安分,總眨眼看我:
「唱戲是很不規矩的事,娘子不勸勸我?」
「閨中婦人要出詩集,也是很不規矩的事。」
這些日子暑往寒來,《燈娘傳》快完結,我才發現一年光陰已過,留給我和謝無恙的時間,還剩兩年。
他曾於鶴山下看見那個不為人知的我。我也想看看那個不為世人所容的他。
「娘子知不知道,我一開始是很討厭你的。
「我謝無恙自詡狂傲孤僻,瞧不起蠅營狗苟的世人,也討厭你這樣規矩無趣,渾渾噩噩活一輩子的人。
「就像劉夫子的學堂裡,滿口求真致知的讀書人,不過是想尋黃金屋和顏如玉,我與他們同處如坐針毡,隻覺得虛偽得可笑。
「活在世間於我而言如戴枷鎖,如困暗室,我深厭世人,也深厭自我。
「那一日我從鶴山下來,正想著是削發出家,還是隱居深山,或者尋個繩子吊死0
「可我見你頂著烈日,蹲在溪邊寫詩,那些詩片刻無痕,無人會知曉,可她甘之如飴。
「我沒有旁的想法,隻想太陽這麼大,該為這個姑娘撐把傘。」
千年暗室,一燭即明。
「娘子,我有一事想和你坦白….!
不等他說,外頭已經催他登場了。
我在臺下的暗處望著謝無恙。
卻一個不防,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口鼻。
不等我驚呼,下一刻粗粝的繩子已經勒住了脖頸。陸相執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
「明燭,是我。」
這陣子南下賑災,崔尚書被查,裡外風波不斷。他瘦了很多,陰鬱得如一條飢餓的蛇:「我活得好累啊明燭。
「我們一起去死,好不好?」
陸相執將我死死摁住,那繩子一點點收緊,我拼命也掙脫不開。他長嘆一口氣,像要認真找出那顆淬了毒的真心來給我看:
「白鈴的事情你聽說了,就該知道。
「我深愛你,從未變心。」
巨大的恐懼將我整個懾住,掙扎間我碰倒了花瓶。
我以為掙來一線生機。
可花瓶碎裂的聲音,恰好被滿堂喝彩蓋住。
快窒息時,我看見那個火紅的身影跳下高臺,奔我而來。
我幾乎要落下淚。
「小心,他有匕首!」
我捂著脖頸,跪在地上不住地咳。
陸相執做困獸之鬥,謝無恙將我死死護在懷裡。
一眾練家子的武生,制服了陸相執。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看不起我,都要與我過不去!」
陸相執被摁在地上,眼底幾乎滴出血。
「從來沒人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自己。」
「謝無恙!我最恨你這種人上人,你們生來什麼都有,又怎麼懂我寒窗苦讀的辛苦,怎麼懂我不得不低頭俯就,不得不被裹挾著….
「恨人上人,還是恨自己不是人上人。」謝無恙冷笑,「阿燭,芽兒,白鈴,你又何曾把旁人當人看?」
幾個小廝匆匆去請大夫。
我怕得渾身戰慄,謝無恙將我擁在懷中,輕聲哄著。我卻摸到一手溫熱,愕然抬頭,卻看見他心口洇湿的血色。他受傷了?
我慌忙去扶他,才發現他肩上和後心都是傷。「謝無恙?你別嚇我……」
我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我怕看不清他的傷,又胡亂擦幹。「別哭啦娘子,反正我本來就要死的。」謝無恙蒼白著臉,努力扯起一個不以為意的笑,
「還好沒傷到你....
「何況根本不痛….」他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9
陸相執身陷囹圄。
而陸母大悲大喜,在衙門口哭鬧時,中了風,一命嗚呼。隻剩芽兒跟在我身邊。謝無恙昏迷了半月。大夫說傷不及性命,可他卻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衣不解帶地守著他,為他喂藥擦洗。
我心中愧疚,可謝家人並不怨我,說謝無恙本就有頑疾,何況他甘願救你。
屋內安靜得隻剩下雪的聲音。
原來沒有謝無恙,安靜是一件很怕人的事。
謝無恙慣會把日子過得熱鬧。
今日下了大雪,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前些日子,冬至那天也下了這麼大的雪,謝無恙說他用《慢簪花》的戲本子換來陛下一處梅園,此時紅梅開得正好。
謝府上下房裡都送了滿瓶的紅梅花。
唯獨回來自己房內時,懷中空空,隻有梅花香氣將我擁了個滿懷。
Y鬟們還抱怨他:
「好糊塗,連娘子的份都忘了。」
我並不在意眾人分走的梅花,隻為他拂去一肩風雪,捧上熱茶,怕他受了風寒。謝無恙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將我拉上馬,裹進厚厚的狐裘裡。那是漫山遍野紅梅,絢爛得如同雪上的火在燒。他受了寒,不住打著噴嚏,還不忘炫耀:「給他們的隻有一小點點,這些通通都是你的。」被謝無恙喜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他給的都是明目張膽的偏愛。當初和陸相執和離,我並不那麼勇敢。我從踏出陸家門那一刻就在害怕。男人要納妾,多麼名正言順。我容不下妾室,是善妒藏奸。我怕世人會把我說得那樣壞。
嚴娘子和我說,少爺回去熬了一個通宵,寫了這《燈娘傳》的前三回,第二日便演,來聽戲的連茶水費都不要。
狂悖如謝無恙,向來不在意在人世間淋上一場雨。
但仍願意為我撐傘。
可我對他從來吝嗇。
我無數次夢見謝無恙醒來。
窗臺下,他一身紅衣,用折扇輕輕敲我的頭,彎下腰偷看我:
「真哭啦?被我騙到了吧?」
或是在午後,一室苦澀的藥氣中。
聽見他甜膩膩地喚我娘子。
可是醒來,他依舊躺在那裡。
那雙宜笑宜嗔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過。
劉師娘和我說鶴山有山野村醫,用藥古怪,卻有一套:
「孩子,趕緊收拾收拾,我替你家去一趟。
「那人本領了得,讓他看看藥方,指不定改改,添減些,就有望了。」
我冒雪趕去書房,將謝無恙的舊藥方理好。
外頭不知在吵鬧什麼。
「..你要改嫁?」
我聽見身後門被誰跌跌撞撞地推開。
身後那個聲音帶著一絲委屈,像這半月無數次幻聽和夢境裡,最真切的一次。我回頭望去。
天地間俱是茫茫雪色。
唯有他在眼前心上。
謝無恙骨節分明的手撐著門框,才堪堪站住。
他隻穿了一件單衣,一頭長發散亂下來,襯他久病的臉更加蒼白。我怔怔地看著他,那些藥方紛紛從手中滑落。他身子還弱,喘息間急促地呵出薄薄霧氣,卻偏要逞強再問一遍:
「..你要嫁誰?」
在他支撐不住前,我先一步奔上前去,緊緊擁住了他。眼淚濡湿浸得眼尾發疼,我聽見自己又哭又笑:「不嫁,除了謝家二郎,誰也不嫁。」雪停了,一室藥香。
「原來是師娘要改藥方。」謝無恙輕咳一聲,「我夢中聽著什麼改呀嫁的,還以為你要改嫁,又氣又急,就醒了。」
我低頭抿嘴一笑,可想到了他的壽數,又黯淡下去。
師娘請來的神醫醫術了得,不出三日,謝無恙已經飲食自如了。我依舊擔心他的舊疾,便問神醫可有辦法。神醫一愣,卻恍然笑道:
「黃連煎水,吃滿三年,頑疾可愈。」
隻是黃連就能治病?
「娘子去問問二郎,就知這方子管不管用了。」黃連奇苦,謝無恙抱著藥碗,隻一口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原來天不怕地不怕謝無恙,竟然怕苦藥。
一副黃連,他交代了個底兒透:
「我覺得人間無趣,活著無甚意思,本來想去死的。「可有許多事要做,打副棺材,勘選墓地,擇一吉日,可不都要時間。
「我便裝病,定了三年死期,倘若三年裡我尋到什麼由頭活下去了,總歸棺材放著不壞,遲早能用。」
見我沉著臉,似乎生了氣。
謝無恙小心地去拉我衣角:
「我本來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誰知道昏迷了這麼久。「黃連煎水,那是很苦的藥,我、我不要吃。
「.…那我喝完,能親嘴嗎?」
見我哄不好,謝無恙癟癟嘴,又視死如歸地看著那藥:
「不親就不親嘛….…那麼兇幹什麼。
「這藥苦得要命,不信你嘗….!
不等他說完,眼前燭影輕晃。
謝無恙驟然睜大了眼,攥緊了身下錦被。
淺嘗胭脂色,兩心相照時。
千般苦楚不覺,萬籟寂然不聞。
見我笑眼盈盈,謝無恙竟然紅了臉,將頭都要埋進被子裡:
「.…那我好好聽話,乖乖吃藥。」
我正納悶他怎麼忽然這麼聽話了?就聽見被子裡雀躍又小聲的一句:
「嘻嘻!病好了就跟娘子親嘴睡覺!」
(完)